行者谈行
对多数美国人来说,出外旅游恐怕算是最希望做的事了。工作这么累,生活压力那么大,旅行是最好的放松一下的方式。然而怎样旅行,去哪里旅行却因人而易了。没什么钱的,家门口的山头,湖边跑跑也就差不多了;有一点钱的,附近的胜地,景点转转;再多点钱的,东部西部,夏威夷阿拉斯加;再好一点,就出国了,今年欧洲,明年亚洲,後年南美洲;钱多得用不完的,就索性在各地造一些别墅,春夏秋冬走马灯式地换着住。不过,多数人美国人是没这份奢侈的,是属于在周末去家门口的山头湖边坐坐的人。当然如果家门口连山头湖边都没有,也就只能在屋子後面的院子里坐坐了。没出国之前,总觉得西方生活自在得不得了,好像每个人都整天架着车子绕着地球转着玩似的。出国後才知道,那是神话。车是有的,但是用来上班的;再说,有车未必有时间,有时间未必就有钱,有钱未必有心情。而又有钱又有时间又有心情的毕竟还是少的。大概只有那些有了钱的,退了休的,身体没毛病的才有这份福气。年轻人是不可能的,我有一次问我的美国学生们:"你们都去过哪些地方呢?"他们耸耸肩,有的说去过圣地亚哥,有的说去过洛杉机,竟有许多人说从没去过仅两百多里以外的赌城,更别说纽约华盛顿了。一般的美国中年人也是一样,房子的利息,孩子的教育,加上柴米油盐,日子打平也就算不错了。
当然不怕吃苦的话,有时间的话,还是可以玩的。我的一位中国朋友刚到美国不久後就把美国玩遍了。美国国内有一种长途公共汽车叫"灰狗,"夏天可以买一种联票,只要不往回坐,可以绕美国一圈,连一百块钱都不到。因此,你白天可以随车到一个地方,下来玩一天,然後晚上登上下一辆灰狗,坐在上面睡觉,第二天眼一睁又到了另一个地方了。说实在的,这样玩法听起来潇洒,玩起来是要人命的。车子里坐着睡觉一天两天倒也罢了,坐上半月一月,非坐虚脱了不可。我那位朋友算是很有献身精神的了,回来之後那蓬头垢面的样子甚是惨烈,我也就戏称其为"灰狗。"我想,当年徐霞客没车子坐,徒步去名山大川也不会有他这么惨。
其实我们自己也尝试过一次这样的旅行。五年前,我和妻子及我们的美国朋友Bob一起架车作了一次横穿美国的旅行。Bob是个很节俭和能吃苦的美国人,这和他当过多年美国海军有关。他很周到,知道我们没什么钱,就建议夜晚躺在车里睡觉,也不要住旅馆了。我们都欣然同意。于是我们白天换着开车,穿过睹城,盐湖城,黄石公园,最後直到美加边境的那个大瀑
。夜晚息歇在荒凉的路边空地时,Bob就把藏在座位底下的手枪拿出来放在手边。窗外刮着旷野的风,远处传来野狼的嚎,我们交织着紧张,疲劳和兴奋,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黎明。开到了滨州Bob姐姐家时,我们已经快累瘫了。虽然至今在别人面前还常以那次远游为荣,到处炫耀,但说实在的,心里是怕的,以後再也不会做那样的旅行了,想都不敢想。
我们系里有个秘书叫Linda,她主管研究生事务,甚善。当年我是学生时,她很照顾我。奖助学金,她帮我去说话;选课,她告诉我怎么选才能得益;哪个教授人很好,哪个教授不怎么样。那么多年她对我的帮助比那连我名字也记不太清楚的研究生顾问要强多了。有一次我和Linda聊天,她问我:"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我毫不犹豫地说:"回一次家。"然後我就问她:"你呢?"她想了想:"Caribbean!"我当时一下没听明白,後来才知道这是一种旅游船,是美国如今最吃香的一种旅行。行程有五天,七天;目的地有南美,北美等等。船很大也很美,上面什么装置都有,舞厅,餐厅,游艺厅,是个小小世界。白天追逐着万顷的碧波,傍晚观赏火红的落日,夜里枕着抚慰的波涛,那感觉一定像在梦里一样。当然这仅是我的遐想,我从来也没坐过,坐不起。Linda离了婚,一个人养三个孩子,也坐不起。去年美国大学教学经费奇紧,每个系都在裁员,我也整日提心吊胆。後来终于算是保住了饭碗,六月便回了一次家,还了九年的思乡梦。九月我回到了系里上班,刚要进系办公室,见Linda正抱着一堆东西匆匆往外走,和我差点撞个满怀。我一见她,便十分高兴,她也停下来和我寒喧。我说:"还记得吗?你曾问过我最想做的事?"Linda眼睛一亮:"你回家了?"我使劲地点点头,她随即便说:"真祝贺你!"我永远记得她说那话时的眼神---善良,真诚,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凄凉。我刚想问她何日准备完成她的梦想,她便匆匆说:"我得走了,以後再聊,好吗?"说完便闪入了电梯。我转身进了系办公室,见Linda的桌子已被搬走了,不免有点诧然。"Linda的办公室搬了吗?"我问值班的另外一位秘书,她摇摇头:"她已不在这工作了,系里经费...。"我立刻转身出去想追上Linda,然而她已坐了电梯走了。
我後来就再也没见过Linda,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念着那Caribbean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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