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叛
高民通过顾客检查进了五号候机室,看看表才八点半,离霞的飞机到达还有一个多小时,就找了候机室角落的一个座位坐下,然後把一束还挂着露珠的鲜玫瑰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候机室里暖融融的,旅行的人们匆匆穿过走道,脸上都挂着蜡一样的表情。高民想读读报纸消磨时间,但脑子兴奋地狠,漂浮的全是霞的倩影,这情况已经好几天了。所以他索性放下报纸闭起了眼睛,五年前在鸿桥机场和霞告别的一幕便又浮了上来。那也是个早辰,天下着沥沥细雨,像是霞脸上的泪。高民极力避开她那红肿的眼睛,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安慰话,心里却巴望着这尴尬的时间早点过去。终於该进侯机舱了,霞就哭出声来,呜呜的,像是不流畅的小河的水。高民搂了搂霞,在她耳边说了句"我会给你写信"便一步钻进了候机室,简直像逃跑一样。坐上飞机时,想像霞在外面那无疑的悲痛欲绝,他似乎也有点儿鼻子酸酸的,但毕竟没有流下泪。飞机离开地面的一刹那,他便开始激动起来,探着头向机窗外看去,只见那树木,流水,城市逐渐模糊起来,他就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轻轻说了几声再见。於是,他不再想霞,不在想那山川树木,因为它们都属於那已离开的大地,他的过去,他现在飞去的是一个崭新的,匆满梦幻的未来。
想到这,高民禁不住苦笑了起来,嘴里喃喃了一句:"未来"。他抬头望了望候机室外蓝的出奇的天空,便想起那形容词"蓝色的梦。"是啊,五年了,自己的梦:洋身份,洋房,洋太太....一样也没实现,到现在连学位还没拿着。本来以为霞只代表着他生活里一段该忘却的历史,是他迈向新未来的一个起点,然而他转了一圈又回到历史,如今又在这异国它乡等待先弃後圆的旧友,这颇像易卜生舞台上的那个皮尔金特,只不过背景稍有改变罢了。
於是他想起刚到芝城的几个月,霞几乎一个礼拜两封信,他开始一月一封,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後来就几乎不写了,终於,有一天霞来了一封信,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只画了一颗心,是破碎状的。他拒绝想像霞接信後的反映,因为他从此就没接到她的回信,他也不希望接到。因为他不需要干扰,已开始了新的爱的旅程。他想起了那个洋妹
Nancy
,并不十分好看,头发黄而无光,眼睛大而不蓝,但是第一个对高民真正微笑的,在一起吃过午饭,能清楚记得自己名字的洋女人。他俩跟随一个导师,在一个试验室工作。当然,光一个"洋"字就够荡起高民那新旅程的激情了。高民的爱的攻击纯属中国化的,从借书发展到邀请看电影。奇怪的是,这些Nancy也都欣然接受。俩人在一起做实验时,这是个大方随便的洋妹子还常把那白白的手搭在高民的肩上,身上便传过来他从未在霞那儿闻过的香味。於是高民觉得时机成熟了,决定发起实质性进攻。因为按他以往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同意看电影就暗示你可以亲她;用手搭你肩就等於邀你上床。就算美国女人随便一些,降一级,把手放在你肩上,你最起码可以亲亲她而不会惹麻烦。於是一个晚上,两人做完实验一同搭电梯下楼,电梯里那灰白的灯光,狭小的空间及Nancy身上的那种异香鼓舞起高的胆量,他按想像去作了,接着就听见那女人的一声怪叫。恍惚中,高看见她用手按在了电梯里专为强暴报警设的电钮。校警来了,Nancy好像才定下神来,看着高那要哭的样子,她对警察说是没看清按错了钮。几个校警举着枪盯着高看了一会,将信将疑地走了。高民看着Nancy想说对不起又想说感谢,只是嘴吧极剧地颤抖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Nancy看着他,似怒似怜的说了句:"真不懂你们这些中国人!"便扭头走了,这是高民唯一一次碰洋妞。
机场人越来越多,高民看看表不到一个钟头霞的飞机就要到了,便又看了看放在旁边座位上的玫瑰。这花昨天晚上就从店里买好了,夜里还起来喷过两次水,反正也睡不着。他决意要扑上去拥抱霞,亲吻霞,给霞一个充份美国化的迎接,说明这么多年在美国毕竟没白过。於是他又想起再和霞再次写信前交往的那个台湾妹子茴。茴生得小巧玲珑,一双眼睛细长妩媚,尤其是那说话的声音娇娇滴滴,是十足的"靡靡之音"。在一次大陆和台湾学生联谊会上,高民一下就注意上了她:
"我在哪儿见过你?"高显得很有经验的样子。
茴莞尔一笑:"我可没见过你。"
"对!在梦里。"高民想起了邓丽君的那首歌"甜蜜密。"
茴笑得更利害了:"你们大陆男孩子也会来这个?"於是两人交谈就不再拘束。
此後高民常邀茴出去吃饭,茴多半也来。高每月的一点助学金差不多也就够吃几顿饭而已,但他不以为然,就像在国内请女孩子吃饭一样,他从不吝惜。他知道,女孩不在乎大胆放肆的男人,却最讨厌小小气气的男人。可几个月过去了,茴虽也接受高民的玩笑,甚至他的搭背勾肩,有时竟也撒撒娇嗔,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吸取上次Nancy的教训,高民亦不敢再轻举妄动。夏天到了,系里导师突然通知他,由於缺乏经费,不能给他提供暑期助学金,高民因此也不能继续那么消洒了,请茴出去吃饭的次数也少了,於是茴的娇也撒的少了,声音也不如以前那么靡靡了。於是高民开始觉得这场游戏游得太不值得,在一次把送茴回宿舍门口时,他拉住茴的手不愿放开。
"怎么了,民?"茴仍显得那样天真。
"我..."高民觉得紧张得有点头昏。
"什么事?"茴仍笑着。
看到茴那种明知故问的样子,高民突然有点愤怒起来,於是冲口而出:"我们能不能进一步我们的关系?"
"我们不已是好朋友了吗?"茴却抽回了让高捏的有点发痛的手。
"我是说比...比...比朋友更进一步!"高几乎要咆哮了。
茴"扑哧"一笑,就像那天晚会上他们第一次相识时一样:"我真不理解你们这些大陆人!"说完就飘然进门去了,把高民独自留在寒风里。他又想起了Nancy的那句"我真不理解你们中国人,"只改了一个字,语调竟是一样的。
那个夜晚,高民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於是想起了霞,那孩子般的纯洁,对自己水一般的温柔和明星式的崇拜。想着想着,泪水竟流了出来。於是他给霞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中抱歉说说自己这几年学习是如何如何紧张,难以分心,连父母亲那儿都很少去信。他又告诉霞国外几年的生活是多么多么单调无聊。他这次给霞写信只是想看看"老朋友们"近况如何等等,纯属思乡所致,别无它意。
信发出两个月,毫无回音。高民越发悲伤,认为天下女人都背叛了自己,立志再也不相信任何女人。忽有一日,霞给他来了个长途电话,高民激动得电话都拿不稳了。霞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好像对高民没有任何怨意,她告诉他,自己已通过了托福考试,正准备出国留学,问高民能否帮她联系一下在美的学校。因为她和高民本是同学,同一个专业。在电话结尾时,霞似乎还说了句英文"I
miss you!"
高民禁不住就热泪盈眶,一夜无眠。第二天他就又是打电话,又是查资料为霞联系起来。两个月後,经高民联系的位於东部的n城大学果然录取了霞并提供一定奖学金,於是高民又帮着找经济担保人。但找的两个人一个钱太多,一个钱不够,霞两次签证都被拒。高民心急如焚,但鼓励霞一定要坚持。三个月後,高民与霞忽然失去了联系,打电话说人已辞职,去信也是石沉大海,高民便寝食难安。有一次托家里的人终於打听到霞在国内住所的传呼电话,霞在电话里也抱歉说最近因忙签证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但他告诉高民签证已经搞好,她九月二十四日将赴n城。n城在西,高民在东,她说一到s城就会和高民联络。高民就不再说话,只是暗暗记下日期,然後立刻打电话给s城机场查问,果有一航班从大陆於二十四日早晨十点到达,於是决定亲飞n城迎接,给霞一个惊喜。
高民再看看表,不到二十分钟霞的飞机就要到了,他就把那束花拿了起来抓在手上。这时一个穿着西装的四十开外的美国人走进了候机室,手上也拿着一束玫瑰。看见高,他竟走过来坐在他的旁边,还打了句走腔走调的"你好,"似乎很想攀谈。
自Nancy恶梦後,高民对老美,无论男女就有一种深深的戒备和厌恶,总带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但高民今天情绪颇好,就笑着"你好"了过去。
那人就伸出手来:"我是David。"
"民。"民也伸过手去。
"来接人吗?"David问。
"对,我的女朋友,"高民说着,觉得很幸福,一扫这么多年的压抑。
"我来接未婚妻。"David也很兴奋。
"我和我女朋友五年没见了,"高民说着,还举了一下手掌强调。
"God!"David怪叫了一声,"那你们怎么受得了这么长的分离?我和我的未婚妻才分别一个月已经觉得很痛苦,很痛苦了,你们中国人真有忍耐力!"
高民觉得很刺耳,心\字(40).骂了句"畜生。"不再搭理。
可David在一旁却抒起情来:"我三个月前去中国B城出差,天的促和,使我认识了她,一个我理想里的杏眼黑发,温柔善良的东方姑娘。你知道吗?她是我的导游,我们天天在一起。游完了,我们也就爱上了,爱上了也就定了婚了,就这么简单,很罗曼狄克是不是?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让高民觉得更不舒服。世道如今真是变了,大陆的女孩子都想找这些长毛鬼子,在国外在国内都是一样。可要知道这些长毛鬼没准是个双性恋甚至是个爱滋病患者呢!於是又想起那个Nancy,就觉得世道对中国男人真的太不公平。
"中国女孩子真好,她把我当上帝....她还会作一手好菜,哈!哈!"又是一阵让高民难以忍受的怪笑。
"你让你的未婚妻来只是为了让她作中国菜吗?"高民挑衅式地看着David问。
"不,当然不,"David并不理会高的愤怒,"她还要上学,不过,先得过完我们的蜜月再说,哈!哈!哈!"
高觉得再也难以忍受,正在这时机场广播通知霞乘的班机已经降落。高民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就再也不去理会David。高民盘算着,如果自己站在明处让霞看见势必造不成惊喜。所以最好躲在暗处,等霞出来以後,一把从後面抱住她,就像当年在国内约会时一样,岂不更有戏剧性?於是他在一个角落站定了,拿着玫瑰的手就有点颤抖。他见旅客开始从机场通道口一一走出来了,又见那长毛鬼子也冲向候机口。"老美就是不懂怎样把这样的场面戏剧化,情感表达直的像驴一样。"高民心里笑骂着。
"亲爱的!"高民忽然听见David一声怪叫,向一个女孩扑去。唉,那不是霞吗,高民呆住了,是的,那就是分别了五年的霞!虽然她的发型变了,由五年前的齐肩到现在的超短发,她的服式变了,由当年总爱穿的纽扣一直系到喉咙的白色衬衫到今天的那蓝色的坦胸露肩的蝴蝶衫,但那确实是霞!那眼睛,那笑容,那婀娜,那娇媚....唉?天啦!怎么?怎么?她怎么会钻到那只会怪叫的长毛鬼的的怀里去呢?像只小猫。怎么会呢?自己怎么不冲上去把她从那洋鬼子的手臂里夺回来呢?像武打片里的英雄那样?
高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糊涂,想上前去,但两脚就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手中的鲜花也开始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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