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要面子?

   我不止一次听美国人跟我说:"听说你们中国人很讲面子。"听的多了,就有点烦了,烦的紧了,就爱琢磨了。我开始纳闷这个结论的依据是什么。有一次和一位美国同事聊天,他无意中又提到中国人要面子的事,因为我和他很熟,当时劈头就问:"你这是从哪儿得来的印象呢?"他愣了一愣,却答不上来。这同事既然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觉得更应该好好搞清楚。因为虽然这句话谈不上什么种族歧视或文化偏见,但毕竟不是赞美之词,亦不是公正之词。既然不公正,就要拨乱反正。于是我便开始观察各种美国人,最後终于认定这个结论实在太荒唐。我发现,美国人也很要面子,有时绝不亚于我们中国人。

   首先看这些大人物们。比如说这总统选举一事吧,不管谁赢谁输,这面子上要挺得住。我们中国话里还有这么一句"败将不言勇,"可每次美国电视上那些落选的总统候选人的退选场面一定会使你困惑。台上败将神采飞扬,台下支持者欢声雷动,如果你不知道竞选结果还真给唬住了。如果作了总统後就更不能掉面子。对于中国皇帝来说,这面子问题几乎不是个问题。所谓指鹿为马,金口玉言,他的话应当永远是对的。可美国总统就不一样了,选上去的总统应该是很明智的人,怎么能随便犯错误呢?因此,总统是不可以轻易承认犯错误的。最有趣的是91年的中东战争一事。当时美军领导的联军几乎打到了伊拉克的首都巴哥达,活捉胡森。然而,当时的美国总统布希却命令停止追击,因为他错误地估计胡森的地位已不催自垮,不是自己下台,就是被人谋杀。然而,胡森不但没有下台,在伊拉克国内的威望却因这次抗美战争如日升天。战争刚结束时在一次电视新闻采访中,当时的美军总指挥舒茨克夫将军曾披露,他当时是想直接打到巴哥达活捉胡森的,只是总统不愿意。舒将军的话自然使布希大为不悦,透人传出话来要将军闭口。当时布希正以中东战争的胜利而到处眩耀,将军的话启不是给伟大领袖脸上抹黑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布希早已成为一介素民,可胡森仍在那当着他的大总统,吃香的喝辣的,时不时还骂一骂布希引以为乐。这不能不让布希心里难过。去年在ABC的采访中他终于第一次承认当年犯了"判断性"错误,而留下了祸根。我想这么多年这件事一定在心里搅得他不甚舒坦,把它抖露出来虽然掉了点面子,然而会让他多活几年。

   再看看黎民百姓。说说我右边的那位美国邻居。本来我们交往不多,後来因一次偶然交谈就熟了起来。他有两辆车,一个是87年的道奇,一辆是84年的雪弗来。开的年数多了,声已不畅,貌已不扬。我们有一辆92年的本田,看上去确实比他那两辆车都要有些姿色。有时我们偶尔谈到车,我就能清楚觉察到他的不安和尴尬,于是总是连忙把话题岔开。我知道美国人讲究车子讲究得利害。衣服不必穿好,房子不必住好,但车子能开好就不要开不好。那些做推销员的有时能借公司的好车去接待客户装装门面。後来有一天,我开车从学校回来,刚开进我们住的这条街,离着八丈远就看见那位仁兄正出门往一架崭新的丰田里面躜。我们住的这条街是两头通,他平时总是从右边路转到大街上,可他倒车时大概正好从车窗里看见从左边驶近的我,于是伴着一个明显的犹豫,便把车头转向了左边迎着我开了过来。我们擦车而过时,我懂事地从车窗里对着他狠狠翘了翘大姆指,隔着两层窗户我也看得清楚他那得意的微笑。第二天早上我出去取报纸,正碰着他在外面擦车,便凑了过去寒喧。自然是谈车的事。"你的车真棒呢!"我说。他咧着嘴,就有点合不拢的样子。知道他高兴,我就把丰田车的好处一一问了,他一一答了,我又一一重复了。看着他的欢乐,我也觉得舒心,毕竟了却了这几年因车子让他不安而感到的一丝内疚。他笑着,说着,比划着,倒也没忘了时时也夸一下我们的车。那夸奖的神态就向网球场上比赛结束时冠军拍着败将的肩头说"你打得也很好"一样。我听着,心里自然是乐得不行。

  还有一位很要面子的朋友就是我们那位已故的好朋友Bob。这个人绝对是天下最好的人,可就是很要面子。有时我们一块架车出去玩,路走丢了,明明是他记错了,他总要论证一下其它的原因。摸透了他这个脾气,再遇到这种事时,我们就把责任揽过来了事。Bob生前和日本妻子有些不和,我们也从未问过原因。他去世後不久,妻子要回日本,叶落归根。在我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她第一次谈了那么多的Bob。说到他们那相爱的日子,眼睛就有点红。我觉得他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後来快到机场时,她先谈起了晚年他们的不和,我自然是装作不知的。她说Bob什么都好,不吃烟,不喝酒,不搞女人,可就是一件事让他受不了,即在和她这夫妻一场里,即使他有时心里知道自己做错了或说错了事,却从不会当面对她认错,一次都没有。说着,她还特地举了一下食指,以示强调。联系起我们和Bob平日的相处,我是相信她这话的。看来人真是没有完美的。

   看来,只要是人,都要面子。人的本性使人们都觉得面子是很重要的东西。只不过由于文化背景,思想渊源不同,人们要面子的方式和方面不一样而已。比如说在养儿育女方面,中国人总觉得生个儿子就很有光彩,而生个女儿呢?就多少有点掉面子,这大概与中国是个农业国长期重男轻女有关。而美国人在这方面就要好得多。但在美国,这老人要面子就要得有点离谱。越老越怕人说老,越老越穿戴得花俏。这多少与这个社会不尊老的传统有关。因为老了就等于无用了。而中国老人在这方面就好得多了。有的才五六十岁就整天"我老了,""不年轻了,","没什么大出息了。"虽然心里也未必如此想,但起码嘴上是承认的。因为在我们那个社会,老人是受尊重的。美国老人就没这个认老的勇气了。去年加州一个老太太已八十多岁了,楞不听儿女劝告开车上路,结果一个犯糊涂把车开到了路边的小店里,自己撞死了,还带了一条无辜的生命。加州至今没有开车年龄的上限,因为怕被扣上歧视老人的罪名。可见这面子也要得太过份了。

   带着我的结论,也带着我"要面子"的复仇心理,我那天又找到那位总数落我们中国人要面子的但并无恶意的美国同事,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扳着手指头举出了美国人从总统到黎民的要面子的既生动而又有力的例子。那同事静静地听着,眼睛就越睁越圆,脸也就变得红红的。最後我像是当年批走资派似地问他:"为什么你们还老是讲中国人爱面子呢?"他又是耸肩,又是摇头,看上去很是尴尬,我心里自有几分得意。

   可从那以後,那同事便和我疏远起来,远远见到我时,便躲开了,看来我那天也是伤了他的"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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