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地诗话
那年春节,母亲从故乡夹在信里寄来一小包菊花脑的种籽。母亲知道我最爱这种菜,而这种菜只有在江南才有,因其形状像菊花而得名。於是我在屋後不大的园院里小心翼翼地播下了这些种籽,从此也就种下了对故乡的缕缕相思情。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必然是去看那块浇了又浇的小方地。不多久,从那块湿湿的土地上竟然颤巍巍地冒出几棵青芽,我当时的感觉就像第一次见到我那可爱的女儿出生一样兴奋得怦怦心跳。去年夏天,这些菊花脑长得扬扬洒洒。我把它煮成汤,招待从故乡来美定居的朋友们。一时间满屋子飘起了清香,而我们这些游子们便在这梦一般的清香里魂游着那久违的地方。
菊花脑移植的成功使我那也许一直压抑着的菜农欲获得了解放。竟不顾妻子的极力反对,把院子後面的一块绿草地一举改造成了菜地。妻子笑我是农民意识,这使我想起当年我笑父亲的样子。记得我少年在家的时候,父亲最喜种菜,每天总爱在小屋前面的一块巴掌地上折腾。父亲生在农村,後来转到城里工作。但一直喜欢利用房前屋後的一切可用之地来栽种点儿什么。当时自以为是的我从不愿去看父亲种的是什么,只觉得种菜这种事是农村孩子们的事,土得掉渣。有一次父亲让我帮个什么忙,我咕噜了句很不中听的话,父亲的脸都白了。但父亲毕竟是很爱我的,他没有骂我,只是很难过地摇摇头。现在想想,我当时是狠狠地伤了他的。然而今天我却在大洋的这一端继续了父亲的所爱,而且还是这样的着迷,我想大概是终於成熟了。去年夏天,我从地里摘下来两片油菜叶连着泥土从信里寄给二老。不久父亲就回了信,信中对我种菜的事似乎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信尾加了一句:"那在路上运行了十来天的菜叶仍然是那么绿..."於是我好像看见了父亲那从满是皱纹的眼角里溢出的微笑。父亲的感情永远是那么含蓄。
於是屋後的这块地从此便成了我都市里的村庄,心底的绿洲,生活的避风港。思乡难解时,疲劳烦闷时,工作困扰时,甚至和妻子拌嘴时,我便来到这块菜地旁。把锄了多少遍的萝卜地再锄一锄,把松了多少次的韭菜地再松一松,把那已很润湿的豆角再浇一浇。然後我再回到屋子,妻子看见我那带着微笑的脸,也立刻觉得云消雾散。秋日,我爱站在那闪烁着晨露的玉米杆边眺望远处那已积雪皑皑的山顶,品味着"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夏日,我喜欢斜依着那长满小黄花的瓜架,遐想着"抱叶寒蝉静,归山独鸟飞。"平时只要往这儿一站,即使是邻居那总搅得我心烦的狗,也会让我想起了"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纯朴和悠然。这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地。
我庆幸找到了自己的桃花源,找到了我们中国人的消遣之道。我也曾在夏日学着美国人带领全家去海边,虽烤得头皮开裂,却怎么也晒不出那份性感。春天我也带过全家去野外公园烧烤BBQ,然而往往不是烤得太生吃得肠胃不好就是烧得太老没了一点味道。所以每每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至於打高尔夫球,挥网球棒则更是觉得那么遥远。於是我感叹:这一辈子看来是难以美国化了。
有时我在菜地工作时,我那位爱管闲事的美国邻居常常会趴着墙,瞪着圆圆的眼睛看我折腾。从他那毫无遮拦的眼神里我知道他的不解与困惑。他肯定不理解我为什么把一块好端端的草坪搞了个乱七八糟。有一次他见我从地里拔出两只比鸡蛋略大一点的茄子,终於憋不住了:"这两个茄子在商场里也就值个一毛钱呢!"我望着他,举了举手中的茄子,想说句"醉翁之意不在酒""渔翁之趣不在食"之类的话,想了半天,觉得还是作罢,只是咧嘴笑了一笑。因为我知道这位老兄压根是不懂此中乐趣的,就像我不会懂他们大夏天为什么不在屋子里凉着,非去大太阳下面晒得像猴子不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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