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石
家乡的山常年绿绿葱葱,家乡的水四季清清碧碧。家乡的山水孕育了一种特殊质量的石头,叫雨花石。这种石头不同於一般石头,它晶荧透亮,色彩斑斓,且带有各种各样的花纹,因此又称"活石。"记得小时候,我特别喜爱收集雨花石,星期天没事就爱到附近的小山岗上翻着沙土石子一个个地找。雨花石一般混杂在许多石头和沙泥里,因此寻找时得十分细心。我有时在那小山坡上一趴就是两三个小时,往往也就翻出三个四个而已。现在想想那时还真有耐心。上中学时,我已收集了有整整五大瓶雨花石。没事时就爱一个一个地洗一洗,然後放在清水盆里慢慢地欣赏。当时多少也学了一点文学,於是便给那一块块色质不一,图案各异的石头起起名字来。什么双龙戏珠哪,百鸟朝凤哪,小桥流水啊,彩云追月啊等等。有时还邀请小伙伴们到家里来一同欣赏,同时也趁机显露显露"文才。"对那时的我,这些石头是那么宝贵和亲切。
後来随着文革越来越深入,父亲被当做"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批斗,工资从七十多元一下降到二十多元。我们兄妹一共五个,母亲工资又十分有限,家里的生活便变得十分困难。我和三姐常出去拾玻璃拣骨头去费品收购站卖钱。虽然当时那些雨花石比玻璃和骨头值钱得多,然而我真是舍不得。後来,家里经济越来越紧张,我觉得真该为爸爸妈妈做点什么。於是下决心把这些石头卖了换点钱帮家里过年。我还记得卖雨花石前的那个晚上自己是那么伤心。我把那一块块拣来的石头摆在装满清水的盆里,数着一个个的名字,几乎清清楚楚地记得哪一块是哪一天在哪座山上找到的。数着数着,眼泪就滴答下来,落在水里。然而第二天我还是把它们都卖了,一共是十几块人民币,然後都给了母亲。我当时的确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从那以後,一想到雨花石,我就心疼,於是就索性不再去想。而且人也大了,兴趣也多了一点,也就不再出去拣了。偶尔有朋友给我一个两个,有的还十分好看,但觉得怎么也不会有我自己拣的那些石头那样感到亲切。於是就把它们放到一边。从七十年代起,经济改革风吹遍中国大陆,各地各乡都在想法子搞特产来赚点钱。雨花石在我的家乡一下变得十分珍贵起来。据说许多外商就专门来收集这种石头。於是,许多生产队便把附近的一些小山都包了下来连同沙子一并开采。沙子卖到工厂,活石卖给外商。再由这些商人用磨光机把这些石头切削磨琢,搞成各种式样卖到海外。而每当我看到这些被机器磨得光溜溜的石头就觉得有难言的伤感。我仍怀念它们从土里刚翻出来的那股新鲜和朴实。在我眼里,这些加过工的石头已不是我们称之为"活石"的那种充满生命的东西了。
八七年我出国前夕,我小学时一位常一块出去拣石头的好友来送我。他当时已成了雨花石专业户,伙着几个亲戚把村前面的一座小山包了下来,一边掏沙,一边挑石头。他们自己还凑钱买了一台磨光机加工这些石头。我当然不赞成他们的做法,为这事还和他争吵了一次。他骂我是伪君子,我说他是势利眼。然而我要走时,他还是来送我了,毕竟是多年的好朋友。临分别时,他往我怀里塞了一包东西让我一定得收下,然後扭头就走了。我打开一看,是几块我从没见过的那么漂亮的雨花石。色彩,图案和光泽都是绝美的。更重要的,它们都是未经磨光雕琢的!我知道他送我这些石头的含意,他一定还在想着那次争吵。我知道这些石头在当时的价值,也知道他和他一家人是多么辛苦,於是眼睛也就湿了。後悔当初对他的指责是那么意气用事甚至虚伪无情。上飞机前,我很珍惜地把这些石头用盒子装好,放在箱子一角带到了加拿大,後来又带到了美国。在北美我搬过六次家,许多当年带出国的东西或是送人了,或是卖了,或是扔了,然而这些石头一直伴随着我。刚到加国时,我和那位朋友通过两次信,後来我给他写信,却不再有回音,於是也就罢了。多少年过去了,像对许多国内朋友一样,只是偶尔还能回忆起这么个人,但已觉得十分遥远了。他留给我的石头的意义也早已超出了我对他个人友情的思念而变成对家乡,对童年和对友情的总体的怀念了。
去年夏天我回国探亲,许多失去联络多年的老朋友都来了,然而他没来。有一次,我问起父母他的情况,父母脸就沉了下来。他们告诉我,在我走後一两年,他曾做得很好。好像那座山上的雨花石就出奇的漂亮。後来,随着这座山变得越来越有名,一位外商来这里和生产队签合同,要用先进机器来全力开\字(94).。我那朋友虽据理力争,然而外商财大气粗,还是硬把山的承包权夺了过去。外商也曾想聘用他继续做经理,然而自尊心极强的他没有接受,离开这个生产队到另外一个队重新包了一个山岗。然而设备有限,人力不足,竞争不过那外商。钱赔进去了,人也病倒了。有一次雨天在山上带病工作,一不小心跌下山沟,命虽保住了,腿却摔折了。
回美前,我去看望了他和一家。老友久别重逢,沉默竟多於言谈。最後,他坚持要陪我去看一看那我们曾一块拣石头的山岗。若不是他领我来,我根本不会猜到这就是那伴我度过多少美好童年时光的地方。一切已面目全非,原来就不算大的山岗已被机器削去了一半。那曾激起我多少思乡梦的野花,绿树,山雀和溪流都已不见。山岗边本来是绿油油的农田已变成了一个个临时打工棚。我看着,哑口无言,脑袋一片空白。我在那儿久久站立着,是怀念我那逝去的童年,更是悼念一个永不回来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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