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的皮萨店
老韩是我们这个小镇上唯一由亚洲人经营的皮萨店老板,姓韩,也是韩国人。他会说十来句五个字以内的中文句子如"吃过了吗?""去哪儿了?""真浑蛋"等等。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叫他"韩先生。"但他立刻跟我说,你们中国人都称呼人"老"什么的,这是一种尊敬,因此就叫我"老韩"吧!恭敬不如从命,从此我就叫他老韩。老韩是我短暂的送皮萨职业的第一个老板,也是最后一个。
初遇老韩
看了报纸,打了电话,记了地址,勤工俭学、贫穷潦倒的我忐忑不安地来见老韩。出乎我的预料,还没进门,老韩就满怀热情嘻嘻哈哈地从柜台後面迎了出来:"你好,你好,你好...哈哈哈"他一边很吃力地尽量字正腔圆地说出"你好"两个字的发音,一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上下摇晃,一副一见如故的样子。我也连忙表现出很感激的表情。我知道,自己感激时的样子是很让人同情的。
老韩问我:"送过皮萨吗?"
我战战兢兢地回答:"没有。"他左手一挥说:"没关系,一两次就行了。"
又问我:"对这一带的街道熟悉不熟悉?"
我不无惶恐地说:"不太熟悉。"
他右手一挥:"不成问题,一两次就熟了。"
然後又问:"你的车子是哪一年的?"
我不无惭愧地说:"有十五年了。"他双手一摊:"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第一辆车开了二十一年呢!"
就这样,我就成了老韩的第一个中国"皮萨孩"(pizza
boy)。
老韩长有一双像刷子一样的浓眉。据说多数韩国男人都有这种眉。老韩的眉又粗又亮,总让我怀疑,是沾满了皮萨奶酪的缘故。老韩的腰板以上很直,像块四四方方的木板;可是屁股以下就不那么直,两腿罗圈的利害,走起路来左右晃动,活像一个不倒翁。若从腰部往上看,老韩算得上一个英俊男人。每次老韩酒喝得多了一些时,就会眯着眼跟我说他往日在韩国时的风流韵事。我一边听着,一边就纳闷,为甚么我的这位老板娘的长相却如此不敢恭维呢。她的左眼有点邪,看你时,好像总是在看别处一样。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个不秀外但极慧中的太太,尤其对老韩的那份顺服劲儿,能让天下"贤妻"汗颜。
老韩很关心政治时事,这点也不像我在美国见过的任何一位老板。除了"你好"之外,老韩还会说出一连串家喻户晓的中国名人的名字。他对大陆五六十年代的领袖们尤其熟悉,"毛泽东、""蒋介石、"周恩来"的名字说的字正腔圆,至少比他那总是平声的"你好"强得多。不仅知道名字,他还知道这些领袖的故事,包括毛泽东有很多女朋友,周恩来一个孩子也没有等等。
我刚去老韩那儿打工时,他的生意还真不错。一个不大的门面,忙起来竟有五六个负责外送的员工。老韩的皮萨店位于此地的贫困区,以黑人和墨西哥人为主要客户。背着这些客人时,老韩把他们骂得猪狗不如,可他们来店里吃皮萨时,他弯腰弓背,眉开眼笑,尊如上宾。穷人区的消费似乎很有规律,每个月头必定是最忙的,刚拿到工资,全家老小势必来上一顿又可口又便宜的皮萨。老韩这时的笑声最多,有时你在那儿忙得不亦乐乎,他会过来拍拍每个人的屁股,以资鼓励。可到了月底,生意清淡,一天下来,也送不了多少。这时老韩就会坐在电话机前喝酒,吃最喜欢的番茄汁鱼罐头。喝多了,吃饱了,也不谈毛泽东、蒋介石,也不谈过去的女朋友,就骂老婆,骂客人,骂店墙角进进出出的老鼠。
老韩骂老婆时全用韩国话,常常以一句"西巴罗"开始,我虽听不懂这三个字的具体意思,但能想到这大概就是韩国的国骂了。每到月底生意不好时,我都注意到,老韩的老婆总十分小心,躲在远远的一角轻手轻脚地作活。然而总还是躲不过,老韩以一句"西巴罗"作引,那带着酒气的韩国骂就一片片从我们头上飞过去,砸向缩在墙脚那可怜的女人。有一次,她在黑暗中第一次咕噜着回了一句,虽然轻得像蚊子声,习惯了她的沉默的老韩还是听到了,我就觉得头上"哐当"一声,就知道是一个啤酒瓶子飞了过去,接着一声捂住了的呜咽,那女人的脸上便留下了一块紫青。然而,这种在美国足以把老韩抓到监狱里关上数年的行为却只使他妻子抽泣了一两声,就又去埋头作活了。韩国女人的这份可怜使我觉得我们中国男人投错了地,中国女人可没这么好惹。
罗密欧
老韩连我共雇有四个员工,一个让我觉得很不好亲近的家伙叫"罗密欧。"罗密欧是个菲律宾人,他是这里工龄最长的员工,手艺也最好。据说,当年老韩在买这个皮萨店跟原老板讨价还价时,每次讨到最後,那老板就会说:"行啦行啦,你已经赚啦,你有罗密欧。"罗密欧做的皮萨饼又圆又匀又俏,我最喜欢看他撑饼时的动作,他把面团先顶在拳头上转几圈,就成了一块饼,然后再抛向空中,像飞碟一样撑开来,再下来时就正正中中不大不小地落在铁圈上面。他抹"sauce"的动作也很优美,手里拿着勺子,手腕微微内倾,一个顺时针方向身体、头、手臂随手中的勺子同时缓缓画出一个弧。最后他在饼上洒奶酪片和菜片(topping)的动作更是娴熟无比,泼泼啦啦如天女散花,大珠小珠落玉盘,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但定睛一看,竟无一丝奶酪或菜片洒落在外,而且饼上的"toppings"均匀如织,青的菜椒,黑的橄榄,黄的菠萝,美如一个花圃。
大概人有三分艺,就有十分傲。罗密欧平时非但对我们这些工友很少正视,即使对老韩也常常哼哼哈哈,不恭不敬。迟来早退更是常有的事。但我很快就看得出,即使是这份傲慢,老韩对他也让有三分。老韩离不了他,老韩本不是开皮萨店的人,工作程序毫无知识,甚至很少愿吃这玩意儿。什么作"sauce"、和面粉、甚至提个价作个广告什么的,都要和罗密欧商量请教。每次周末一忙起来,就全看罗密欧的了。没他那速度和熟练,老韩起码得再雇上三个员工。但老韩是个极要强的人,罗密欧的傲慢不会不让他窝火,因此背着他,常跟我们把他祖宗八代都骂了,但那骂声里,我们听得出几分无奈。
除了罗密欧以外,老韩还雇了另外两个全职工,一个叫荷塞,一个叫彼特,都是墨西哥人。荷塞和彼特都是非常老实、埋头工作的人,似乎唯一的调皮都放在开有关女人的玩笑上面了。我工作一两天後,就看得出,老韩对荷塞和彼特以及几个周末打半功的特别厉害,尤其是在生意不好时,大家都很小心。没客人时,老韩喜欢坐在大门口的一张桌子後面,脸却朝着大家工作的地方。大家就在他那遥远的监督里作些切菜、发面、搅拌等准备工作。大家都主动找事情做,抢着去洗器具,拖地,或整理皮萨包等等。而且作活时都尽力显得很忙碌,手臂舞动很大,好让坐在角落里的他看得清楚。久而久之,那些动作都夸张得像舞蹈一样。
而老韩从第一天开始好像对我就特别友善。正式打工的第一天,别的员工都忙的团团转,老韩却站在那儿和我聊大天,谈中韩关系。我从那些员工的眼里看得出妒忌和不满,这点让我很是不安。尤其从罗密欧的眼里,我还读出了一丝轻蔑,这更使我如坐针毡。因此每次老韩和我聊天,我总是一边找活作,一边穷应付,这使我常常疲惫不堪。
我不知道老韩是怎么付这些员工的,因为发薪水时总是很神秘。虽然就这么几个员工,老韩总是严格按照一个程序,把这一星期一次的仪式搞得很神圣。他一个一个地把员工叫到他後面堆满奶酪的小"办公室"里,给钱前,必然语重心长一番,再把钱一张张数给我们。每次他给我数完那可怜的几个工钱後,还会再从满沾番茄汁的兜里再掏出个一块两块,然後捧着我的手,一边把钱塞在里面,一边笑吟吟又摇摇头同时显得很无奈的样子说:"生意不好哇..."言下之意,如果好的话,岂只是这么一点点呢?虽然,好不费力地就看得出老韩的这套天真表演,但仍要努力表现出一副感激的样子,同时还要使自己的感激不显得过于卑贱,这也使我觉得很累。但当我每次看到彼特和荷塞从那儿出来时也挂着同样的"感激"之色时,我就知道我绝非是唯一得到这一"恩宠"的人。
只有罗密欧,我从来看不到这熟悉的感激,看到的永远是不满和忿恨。我知道,他的薪水一定相当好,可总是不见他满足的表情。有一次,我在外面听到里面的争执,罗密欧的声音很大,老韩的声音却很低。罗密欧出来时,我听到他从牙齿里挤出一句恶毒的话:"最好不要惹了我。"我转过身去,正看他拿出一把半尺来长的水果刀狠狠地向一个西红柿切去,鲜红的汁就溅洒开来,我又看得见他眼里闪过一抹蓝光,心里顿时流过一阵寒意。
玛丽
我去做活不久,就听说老韩有一个女儿,叫玛丽。荷塞和彼特每次一谈起她,就要往罗密欧讪讪发笑。我上班後的第一个周末见到了她,她总是周末来帮忙。马丽皮肤虽好,身材也算姣小,只是眼睛不大,每次来上班,眼睛外的黑圈画得要比真实眼睛大两倍,从远处看上去,像个熊猫眼。老韩对女儿好像十分苛刻,比对老婆的态度强不了哪里。
马丽在一个市专业学校学化妆,不过看她那眼睛画的样子,我实在不敢对她的未来抱多大希望。老韩这店里很少来女人,来买皮萨的大都是大腹便便的汉子,因此马丽的到来多少带进了一些急需的女性色彩。每次马丽一进门,憋了一个星期的荷塞和彼特总会很殷勤地递过一杯可乐什么的。马丽接过来,娇声娇气地说个谢字,就眯起画得黑糊糊的眼睛不再看他们一眼,荷塞就会露出一付金牙"嘿...嘿...嘿..."地傻笑一阵,并继续和罗密欧作鬼脸。罗密欧从来不跟马丽打招呼,有时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但我总觉得马丽每次一进门,那黑眼皮下转动的眼珠总是在寻找罗密欧。
马丽不会作皮萨,也不会和面,但对老韩的店却极为重要。在这一组牛头马面里,就数马丽的英语最好,马丽三岁来到美国,韩国话大概只会说不会写。老韩来美几十年了,除了骂人时英语说的很好外,其他的词汇有限的可怜。老韩凡是重要的公文事都堆在那儿等马丽处理。马丽每次一到,老韩就递过去一堆信件,马丽一边看一边说:"junk,junk,junk!"就扔进满是烂饼面和啤酒瓶的垃圾通里。老韩只有在这时才微微弯着腰,略显谦卑。但还是昂着头,显出既无奈又不甘心的样子。据说韩国男人在家里的任何女人面前都不可以丢架子,这一点老韩作的很努力,但也显得十分滑稽。马丽对老韩这个店的作用还不仅仅是个英文秘书,她还是个有商业脑袋的女孩。老韩喝多了酒,经常在电话里和挑剔的顾客突然对骂起来,还用酒瓶子把桌子敲得砰砰响。马丽这时就会过去拿过电话,和颜悦色地和顾客赔礼道歉,说是一个即将被解雇的工人在捣蛋等等。
但我很快也就发现,这是个十分压抑的女人。二十大几了,没个男朋友,周末还围着个大烤炉转悠。从她那走路的姿态,那摩擦着经过你时的热气以及和荷塞彼特偶尔的打情卖俏里,你能感到她体内的那股等待燃烧的火。有几个周末的下午,我听见老韩拿着电话机,猛敲着啤酒瓶用韩语骂人,就知道对方一定是马丽,大概她要请个假什么的。不一会儿,她还是来了,满脸沮丧和委屈的样子,黑黑的眼皮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马丽的妈妈这时就会走过来,一边瞄着坐在一边凶神恶煞,一声不哼的老韩,一边小声地问马丽要吃点或喝点什么。我看着,都觉得有点心疼。
有一次马丽问我:你们中国人作父亲的也都很喜欢控制孩子吗?她用的是"control"这个词,很明确地表现了她对自己处境的认识。我说: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若是我将来有个女儿,等她长大了,我是不会"control"她的。马丽这时眼圈就发红了,让我觉得她真是个值得同情的女孩子。
老韩很在乎店里几个打工的小伙子对马丽的言行,唯有见我和马丽在一起时,他好像比较轻松,似乎有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非但不使我觉得感激,反而有点沮丧。因为对我来讲,这种安全感意味着我不具备把马丽从他的控制下夺走的能力。为此,我还特地试着和马丽开一些带荤的玩笑,证明自己也是个不正经的男人。而马丽每次听了,总是皱着眉跟我说:"no,no,这样的话是不该由你这样斯文的人说的!"而她在听荷塞和彼特说脏话时却笑得那样开心,这点使我更伤自尊心。
老韩讨厌两个墨西哥人和马丽开玩笑。老韩看不起荷塞跟彼特,背後骂他们是畜生,是猪。每次见到荷塞讪讪地和马丽答话,老韩就会把手中的酒瓶"砰"地扔到摆在墙脚的垃圾桶里,让没喝完的啤酒溅洒出来,彼特立刻就会缩到一边,去切菜或和面什么的了。
在关于马丽的态度上,罗密欧的态度最让人琢磨不定。他有一种超然的冷酷,但又不会让你觉得是故意的,这一点使他看上去更有吸引力。我很快就发现马丽很喜欢罗密欧这份酷劲儿。从她看那小子的眼神以及和他的谈话中,我看出她显出一种惧怕,而这种惧怕往往只表现在那种对仰慕的男人的女人眼里,这种眼神让我很是妒忌。我这一辈子好像其他男人的素质也都还不差,但就是没这份让女人胆怯的酷劲儿。
老韩每次只要看到罗密欧和马丽站在一起,就有一种明显的不自在。但我从没看他像见到荷塞在一起时那样摔过瓶子。很明显的,老韩不愿得罪罗密欧,老韩和罗密欧之间有一种各怀嫉恨但又互相利用的关系。老韩这样的店离不了罗密欧;罗密欧也乐于在这儿当"一把手。"因为罗密欧跟我讲过,在别的一些大皮萨店,他只是个"nothing"(什么也不是),而在这儿,虽然只是个打工的,但连老板也得给他几分尊敬。所以他有时显得很是无所顾忌。糟糕的是,我很快看出,在这小子似乎很冷漠的表情的背後,他在一步一步诱马丽上钩。我看得出,他在想利用夺走马丽来打击老韩,更糟糕的是,我觉得马丽也在利用罗密欧来报复老韩。有时,我看到罗密欧有意当着老韩的面和马丽大声开完笑,那说笑里,我听出明确的挑衅,有一次,我站的离老韩很近,罗密欧在那边和马丽说笑,我听得见老韩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西巴罗!"骂的声音很低,但一字一顿,如远方闷雷。我听着,便有一种不详的预兆。
老韩的枪,罗密欧的刀
老韩皮萨店的客人大都是贫穷和教育程度低下的墨西哥人和黑人。罗密欧跟我提过,他曾四次在送皮萨时被人抢劫。老韩骂起这些人来咬牙切齿:"黑鬼,墨鬼。"但当这些人来店里买皮萨时,他把头一直垂到腰,和颜悦色,拍拍打打,像老朋友一般。有一天,我去上班,屋里静静的,荷塞跟彼特在一边切菜,见我进来也没像平时那样作鬼脸。罗密欧在一边作皮萨汁也不说话,老韩老婆更是缩在一边,不声不响。我很是诧异,走进柜台,见老韩铁青着脸,坐在那里,眼睛看着桌角,手里还拿着一个纸袋子。我打了一声招呼,老韩哼哈一声,算是答应了。我感觉更是不对,就赶快去切蘑菇片了。这时就听老韩突然骂了起来:"西巴罗!!!这帮黑鬼、墨鬼,找死呢!"我一回头,只见他一把从那纸带里掏出把手枪来,哐当一声放在桌上。我虽在美国天天听到与刀枪有关的新闻,电视上也没少看过各式各样的长枪短枪,但实实在在的枪还是第一次看见,看着那冒着青光的玩意儿,我头皮一阵发麻,就蹭过去和荷塞、彼特挤在一块,并寻求解释似地看着他俩。荷塞看看我,又用眼示意了一下大门,我一看,这才发现大门的玻璃不见了,只剩了个空框框,大概碎玻璃都被清理掉了,我进门时竟没注意到!我听说过老韩这个店已被夜盗过两次,看来这是第三次了。我又用眼瞥了一下老韩,见他还在那儿一句韩语,一句英语骂骂咧咧,那桌上手枪的枪口却对着我们这边。老韩骂到高潮时,还莫名其妙地瞄了一瞄我们这边,我知道他想杀鸡吓猴,耍耍威风。荷塞和彼特都头也不抬地一个劲儿切菜,我再看看罗密欧,只有他歪着头,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用眼角瞄瞄老韩的方向,嘴角还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我胆小,就移到在墙脚的老韩老婆那儿帮她做皮萨面饼,这就离开了桌上那枝枪的射线。但从那以後,每次我去老韩那儿作活,脑子里常常晃动着那黑糊糊的枪口。
周末是美国人最爱吃皮萨的时候,老韩的店一直要开到十一点,我一般送到十点左右老韩就打发我走了,可节省他一小时的工钱。可有一次老韩夫妇有事,不能来,缺人手,就让我留下来到关门再走。老韩一不在,这店里就像监狱放了风一样,包括马丽在内,人人都透满了欢欣。荷塞和马丽自由自在地打情卖俏,马丽还特地为所有的人作了一个她最拿手的"特蕊牙鸡,"荷塞一人就吃了三大盘子。但只有罗密欧,在一旁什么事也不做,表情冷冷的,像在盘算着什么。我看看马丽,她显得十分兴奋,有时眼光和罗密欧碰上了,便慌忙躲开了,我预感到什么风流事要发生了,这种预感使我觉得很不舒服。
晚上已十点半,荷塞和彼特都先走了,只留下我们三人。我觉得马丽和罗密欧眼光开始肆无忌惮地接触传情,马丽走过我身旁时,身上飘过来夹着奶酪和西红柿酱的香水味儿和热腾腾的女人气。我不无歹毒地想,我倒要看看你们背着老韩要搞些什么!这时,突然来了一个电话要送皮萨,是从远在十里以外的一个小旅馆打来的。这鬼地方从来没人愿意去,又是这么晚,荷塞跟彼特都走了。我就连忙躲到了厕所里,假装小便。可出得门来,见罗密欧就递给我订单,冷冷地说:"你去送这个。"我摇摇头,说不熟悉这个地方。罗密欧指着我,用老板式的口气说:"这个旅馆是我们的常客,每天都有十来个外卖,客人抱怨,旅馆不再让我们放广告在那儿,你可要负责任!"看他那小人得意样,我脑子里就浮现出老韩那枝枪口,这时我真希望有那个玩意儿在手上!我看看一边的马丽,马丽只是站在那儿,附和地点点头,这让我很是失望。我心里骂了一句"狗男女"就悻悻然出了门。
当我从小旅馆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皮萨店已关了门,可里面的灯还开着,但不见一个人。我再看看外面的停车场,有两辆车,一辆是马丽的,一辆是罗密欧的。我便用劲打门,但整整五分钟还是没人应声。此时已过十一点,外面没什么人,偶尔从过往的车辆里突然传来一阵阵怪叫让我心惊胆战。我连忙跑回车里,一边中国国骂、美国国骂、加上新学来的韩国国骂换着骂,一边死命按着喇叭。一会儿,我见罗密欧从里面洗手间处钻了出来,满面红光,开了门,见到我还故作惊讶的样子:"唉,你怎么还没回家?"我气的七窍生烟,冲着他就用中文嚷:"你他妈的装什么蒜?我在这等了十分钟了,你知不知道!!!搞什么鬼?!"他听都没听,笑着,嘴里也回了几句,我听不懂,大概是菲律宾语。我把皮萨包刚放下,就见马丽也从里面出来了,虽然灯光很白,我看得出她脸上的红晕和零乱的衣角,我心一沉,暗暗骂着"婊子...."再回过头看罗密欧,他正死死地盯着我,满脸诈样。我一脱工作服,狠狠地哼了一声就要往外走,却见罗密欧从皮带上掏出那把一尺来长的尖刀,"啪!"地一声就插在桌板上。我心一抖,就加快步子出了门。
那个晚上,我一夜脑子里翻腾着老韩的枪,罗密欧的刀。第二天就跟老韩挂了电话,编个谎子辞了工。
法庭奇遇
两年後的一个早晨,我去离我住处不远的一个沙漠小城市政法庭为一个被控殴妻罪的中国人作翻译。这是个小法庭,只有两三牌红砖房子。八点半开庭,我和我的服务对象就坐在那里等候传讯。今天是提讯,只让辩方回辨,不作审理。法官尚未入场,围栏内的律师、市检察官和女簿记们来来往往,还不时开个玩笑,神色很是轻松。而围栏外则是另一番景象,要不是自身遇到麻烦,就是家人遇到麻烦,一个个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沉闷无比。一会儿,只听庭警吆喝了一声肃静,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法官身着黑袍子"呼"地一下就从旁边一个侧门钻了出来。他先坐定了,道了一句早什么的,翻了翻簿记递上来的一卷案子,头也不抬地念到:"Antony
Han!"我听着一楞,好熟悉!这不是老韩的英文名字吗?!等缓过神来,只见一庭警已从连向看守所的另一侧门里把老韩带了出来。我知道,从那个门里带出来的人都是重罪犯一级的,因此一下就意识到老韩的麻烦不会小。我见他穿着桔红色的重罪犯囚衣,双手被铐在一起,满脸胡须,脸色灰白,两眼满是迷惘。我把头高高举起,下意识地想让他看见我。可是老韩根本不看这边,确切地说,他哪儿也没看,只是懒洋洋地走到前面,斜对着法官席站定了。这时我又见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韩国男人走过去站在老韩身边。凭经验,我就知道这是个韩国翻译。然後我听见法官开始宣读警察局指控,我清楚听到了指控中"持枪杀人"几个字眼,心里就"咚"的一下跳个不停起来。我看见翻译侧着身在为老韩翻译,然後又隐隐约约听见老韩从喉咙里咕噜出一句浊浊的"无罪"回辩,于是法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日里,定了个审理日子,又问老韩要不要公共律师,老韩点点头。下场前,老韩向翻译说了句什么,翻译就问法官:"请问大人,可不可以获保?"法官摇摇头说"不可以。"老韩听了,仍是面无表情,就跟着庭警向那个侧门走去。快近那门时,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国脸来,往我们这边坐着的人群里张望了一下,就在这时,我瞄见了他右额上的一条红红的刀痕....
老韩被带进了门,我好像听到背後传来一阵呜咽声,那种捂住了似的呜咽声听来十分熟悉,回头一看,在那黑暗的墙角,我看见韩妻那萎缩的身影。再左右一瞧,却不见马丽。这时她正站起身来要往外走。我就立刻跟了出去,在门口赶上了她。她一见我,先是微微一楞,然後吃力地一笑,紧接着眼泪就成串似的从那略略偏斜的眼里流淌出来。我轻轻拍拍她的手臂,小声地问:"怎么会呢?"她看看我,难过地摇摇头,然後用低的像蚊子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他...杀了人。"
我几乎十有八九地问:"是不是罗密欧?"
她稍觉惊惶地抬头看了看我,然後点了点头,就迈着小碎步呜咽着离开了。
尾声
大约两个多月後,当地报纸上的一条新闻跃入我的眼帘:
安东尼·韩,一个皮萨点老板,二十年前从韩国移民到美国。今年二月九日晚,在沙漠某市的小旅馆与正和其女同居的罗密欧发生冲突,韩声称在被罗密欧用刀砍伤的情况下以枪自卫,打死了对方。陪审团认定韩犯了非故意杀人罪,法官判七年有期徒刑。
我读着,脑袋里又闪过那枝枪和那把刀,寒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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