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蜂箱
我生在五十年代末,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的开始,没大米吃,人人喝麦仁粥,啃山芋和胡萝卜。我父母说我是幸运的,因为是婴儿,家里仅有的米都留给我了。更难得的是,当时我父亲养了两箱蜜蜂,有不少蜂蜜,所以我常用蜜水来补充营养。因为这些原因,我小时候的照片看上去白白胖胖,根本不像出生在那个年代。因为这点,我从小对蜜蜂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不过我喜爱蜜蜂不仅因为它们帮助父母一同抚育了我,而且它们帮我在幼小的心灵里树立了对人生的美好的认识。
我刚懂事时也和许多人一样是害怕蜜蜂的。记得当时有父母的朋友来我们家做客,总看见他们用眼睛看那些飞来飞去的蜂子,脸上满是惧色。从他们的神态里我隐约觉得这些小飞虫对人们造成的威胁。加上父母常告诫我不要靠近那蜂箱处去玩耍,心中也增添不少戒备之心。但让我奇怪的是,我很少看父亲工作时戴防护面具,他常光着膀子就去掀蜂箱盖子。记得第一次父亲抱着我去看那蜜蜂时,先用一层纱布把我包起来,其状大概如中东来的孩子。我问父亲为何自己不遮盖保护一点?父亲笑着说:它们认识我。我当然信以为真。父亲接着跟我说,蜜蜂其实是很友善的,除非它们自己生命受到了威胁,不会去叮人。因为要知道,它们一旦叮了人,自己也就活不长了。我就问为什么,父亲说蜜蜂尾部有一根倒刺,是它们的生命针,在危急时它就把倒刺刺向敌人,而生命针一旦没了,蜜蜂的日子就不长了。我听了"哦"了一声,一下对这些虫虫们少了很多敌意。以後父亲工作时,我就站在旁边,也不要再带面纱了。不过站得老老实实,唯恐惊动了那些虫虫们。因为我既不想让它们叮了我,更不愿让它们陪上自己的生命。
父亲常跟我说,蜜蜂是十分勤劳的虫虫,开花季节,它们每日早出晚归,有时一天要飞上五十来里路去採蜜。父亲又告诉我,蜜蜂的生存条件是极为艰苦的,冬天没有花,它们得在春天为自己留下储备粮。一个蜜蜂能熬过冬天对付着活到来年是很侥幸的。而一旦花开了,它们就开始不停地劳动起来,採蜜酿蜜,往往仅一个月左右就会精疲力尽地死去了。我听着,就开始对这些虫虫增添了许多敬意,喝蜜水时再也不敢浪费点滴。虽然知道春天的到来对它们就意味着死亡的逼近,我知道它们肯定还是盼望着春天的,因此冬天冰天雪地时,就盯着那蜂箱看,看得久了,就觉得身上也有许多凉意,巴望着这季节快点过去。
春天来了时,我看见那些蜜蜂从那冬眠的箱子里探出身来,先抖抖翅膀,然後在蜂箱附近转上几圈就停在蜂箱口上。我这时就走过去,盯着它们欣喜地看。有时我和它们说话,它们好像也乐於听,听完了就振翅向远方飞去了,我这时就会有一种透心的欢喜。百花盛开的日子,我看着这些虫虫们早晨三五成群地从蜂箱内出来,然後叫着欢快的声音飞向飘着白云的蓝天。晚上,一个个缓缓地飞回来,身体就有点坠坠的。它们先後进入蜂箱里开始酿蜜,第二天早晨就又轻快地飞出去了。每天每天都是如此,直到花儿落地,直到秋风四起。当然这时节也是父亲最忙的时候,父亲过一段时间就得把那一片片长方形的有着密密麻麻小蜂窝的框框从箱子里提出来对着阳光看,如果那颜色已经不透亮了,就说明蜂蜜已满了。然後就把这些框框一一拿出来插在一个放在水缸里的转把上使劲地用手去摇。我在一旁看着那香甜的蜜就从那小蜂窝里甩出来缓缓地流到缸底,这时候我从眼里到心里都会是甜甜的。
我不止一次听说过蜂王,可很久都没亲眼见到过。因为这么两大箱蜂子只能有一个王。平时大概深居简出,不易见到。我父亲告诉我,蜜蜂是很有组织的动物,有王,有兵,有箱内维持清洁的,也有野外探花报信的,是一个小小世界。有一次父亲工作时突然叫我,"快来看,蜂王出动了!"我急忙跑过去,父亲指着一团在架上慢慢移动的蜂群说,"你看中间那个比别的蜂子都要大的那个吗?那就是蜂王。"我顺着父亲的手指看过去,见蜂王前後左右都有蜂子拥道而行,颇是威风。我看着,觉得很有意思,就问父亲:"那蜂王採的蜜是不是最甜呢?"我问。父亲摇摇头:"蜂王从不出去採蜜。"我听了就说:"那为什么还让它做蜂王呢?"父亲看着我,笑了笑说:"蜂子的世界就像人类一样。蜂王虽然自己不劳动,但它的责任也是很重大的。它产子时一天一夜要产上一千到一千五百个,相当於它自身一倍到一倍半的重量。而且,蜂王起着一个中心的作用,没有这个中心,其它小蜂子就散了套了。"我听了"中心"一词,似懂非懂,总觉得不去採蜜而吃小蜂子们酿就的蜜属於不劳而获,与我所接受的要自食其力的教导不相符合,於是对蜂王就没什么太好的印象。直到有一天,我在外面玩耍,忽见蜂箱上空声音大作,黑压压的从没见过那么多。我惊叫起来,爸爸闻声就跑了出来。一见此状就立刻说:"快拿个大纸盒子来!"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按着吩咐去做了。父亲拿过我递过去的纸盒子就放在那蜂箱前,仅一会儿,那些在天空盘旋的蜂子就慢慢飞进了盒子里。父亲又立刻找来另一个蜂箱,把这些蜂子全装了进去,从此我们家就多了一箱蜜蜂。後来我才知道,这些蜂子原属於别的一个蜂群,因为蜂王死了,它们就没了主,乱飞到这儿来了。我听着,第一次觉得蜂王的重要性,对蜂王便多了一层理解。
有一次,我在蜂箱面前玩耍,一抬头看见蜂箱门前一阵骚动,见一群小蜂子抬出一死蜂子来。那些蜂子共有二十来个,排成两行,其音嘁嘁,其步缓缓。看它们移到蜂箱口,又猛地腾空乌鸦鸦地挤作一团朝远方飞去。我看了就有点纳闷,回去问父亲,父亲说,那是蜜蜂的葬礼。说任何蜜蜂死在蜂箱里了,都会这样的仪式。我又问,"那它们把这些死蜂子带到哪儿去呢?"父亲摇摇头,说大概埋到远方的花丛里去了。父亲又告诉我说,蜜蜂是很自爱的虫虫。那些被迫防卫而失去倒刺的蜜蜂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就不会再回到蜂箱而宁愿死在外面。我听了,就觉得有点悲伤,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亡的悲哀。
後来又过了一年,一次父亲在拿出蜂框查看时,我又看见了那个老蜂王,它的身体的颜色显得微黑,在蜂箱上爬动的姿势比起我第一次看见它时要吃力了很多。"蜂王会死吗?"我问父亲。"当然,蜂王的一般寿命是五年左右,这蜂王已在我们家四年了。"父亲说。"要是蜂王死了怎么办呢?"我又问父亲。"那需再买新蜂王。"父亲说完沉默了一会,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该准备了。"於是我就去看那步履艰难的老王,心中就有点惆怅。
可是父亲还没来得及买新蜂王,轰轰烈烈的文革就开始了。记得一夜之间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父亲成了学校第一号走资派被揪了出来。记得有一天父亲被红卫兵带去游街回来,头发蓬蓬,眼睛满是血丝,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母亲,姐姐和我就坐在一边发呆。突然我隐隐约约听到门外嗡嗡的声响,就过去开门。一开我就怔住了,黑压压的蜜蜂好像全飞出来了,有的趴在窗檐上,有的盘在台阶上,有的歇在树枝上,更多的是在门口飞来飞去。我预感到什么事发生了,心就跳得很快。这时父亲也跑出来了,那些蜂子一看见父亲就一下飞回到蜂箱前,我们随着过去一看,见那老王已躺在蜂箱口上,旁边有几个爬来爬去的小蜜蜂。我看看父亲,父亲的脸是平静的,
说:"它去了。"於是就从旁边拣来一片花瓣,轻轻地把老王的身子放在上面裹了起来,然後在蜂箱前面挖了一个小坑把那花瓣放了进去。父亲在做这些动作时,那群蜜蜂便发出阵阵哀声,弥漫在黄昏的上空。其音之呜咽,之凄惨,使我永远难忘。我帮着父亲把土一把把撒在老王的身上,这时见那群蜂子便开始向上空盘旋,一共盘了三四圈便开始向远方飞过去,飞过去,飞过去。我的泪就开始流了下来。再看看父亲,见他石柱般地站在那里,嘴里喃喃地说着:"走吧,走吧,走吧...."
我们从此没再养过蜜蜂。父亲七十年代初复出工作後就把我们原来的几个蜂箱和工具全送给了学校,还为学校培养了两名养蜂技术员。
八八年我来美留学,有一次骑车从学校回宿舍,经过一个小坡子时,就觉得嘴唇上飞来一个东西,就用手去抓。然後就隐约感到一阵疼痛,便知道是让蜜蜂咬了。可回到家一照镜子,嘴唇并没有红肿,我又凑近去看那倒刺,也发现不着。我心里当时就有点欣慰,不是为我,而是为那蜜蜂。可这件事後来让我越想越觉得稀跷。我见过的蜂子叮人的情况多了,可从没听说过往嘴唇上叮的。还有,既然觉得疼了,就是叮着了,怎么既没有倒刺也不红肿呢?我越想越觉得邪乎,於是就开始怀疑那可能是当年从咱们家飞走的蜂子里的一个,或许是它们的魂灵?记得父亲说过,他们一天能飞上五十里,三十多年了,他们早该飞到美国了吧!
也许它是来抱怨我几乎忘了它们这些曾给我营养又给我思想的精灵吧?
然而,我怎么会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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