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巷的笑声
我初中的同桌也姓陈,名子潮。这是个很有诗意的名字,让人想到初唐诗人陈子昂,还有宋潘 "酒泉子"词里的那个"弄潮儿。"但子潮来自一个农名家庭,父母都种地养鱼,父母怎么会给他起这个名字呢?我问过子潮,子潮又问了他爹,他爹说是曾祖辈留下来的,子潮的曾祖父是晚清秀才,可见是懂诗的。
子潮的性格不像那慨叹"前不见古人,後不见来者"的多愁善感的陈子昂,倒颇似那挺立涛头的"弄潮儿。"子潮家住在水库边的一个叫"螃巷"的村子里。如子潮的名字一样,这个村庄的名字也是有意义的。"螃巷"是个水寨,有大小二十来个水塘,十来条沟渠。且绿树环抱,水草摇弋,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水塘沟渠四周岸满是各式各样的洞眼,有黄鳝洞,螃蟹洞,还有蛇洞。那里最多的是螃蟹洞和黄鳝洞,每年春夏之交,螃巷人都要挑整框的新鲜螃蟹和黄鳝到集市上卖。螃巷的螃蟹个儿不大,但多黄,肉美,烧熟了,蘸上醋和姜末,极是可口。螃巷的黄鳝则又大又肥,黄鳝丝炒韭菜更是一道最好的下酒菜。
子潮学习成绩一般,他在家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子潮放学回家得帮助父亲作农活,没有很多时间读书。因为和我同桌,在那时曾风行过一段的"一帮一,一对红"活动里,我就成了他的学习辅导。那段日子,为了争强好胜,我还真化了大力气去帮他。功夫不负有心人,期终考试,他的成绩竟真的有所长进。放暑假前,子潮拿着成绩单,走过来对我红着脸说:"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我想了想,说:"要放假了,你带我去你们村上捉螃蟹和黄鳝吧!"子潮大乐:"那没说的!"
那个夏天,我几乎天天和子潮混在一起。子潮带着我把他们村的池塘港湾一个个转了遍。他教我捉螃蟹和黄鳝的技术。说首先要学会看一个洞,判断里面藏着什么。洞有两种形状,一为圆形,一为椭圆形。椭圆的明显是螃蟹洞,但圆形的则未必都是黄鳝洞,也可能是蛇洞。关键是要看洞口,如果是滑溜的,就是黄鳝,黄鳝没有鲮,而且身上有很多粘粘的液体。如果洞口较干,甚至是毛毛的,那就是蛇洞了。那时家乡塘里和田里有许多水蛇,还有很毒的火赤炼。水蛇在游泳时多能碰到,但只要你不惹它,它也不会去惹你。有时躺在水面上游泳,就看见身边一尺来远有一个黑小黑小的头竖在那里缓缓於你并驾齐驱。恐怕那就是难得的人类与蛇共存共荣的稀有境界了。
搞明确了洞里的东西,就是去捉了。捉拿螃蟹和黄鳝绝不像瓮中捉鳖那样容易。螃蟹有一对夹人的前爪,我们叫"老虎钳,"能把你手上的肉都给夹下来。所以一定得慢慢地一步一步挖洞逼近它。螃蟹嘴里沫子多,等洞扒到看到一堆沫子时,就说明螃蟹就在前面了。抓时,先把螃蟹引出来,再用拇指和中指去抓其尾部,才不会被其"老虎钳"夹住。而黄鳝呢?则要用一只铁钩子去钓,先把一根肥大的蚯蚓套在上面,然後慢慢伸进洞里。黄鳝虽没有鱼那么狡猾,但也不是傻到有食必吃,所以得特别小心。黄鳝吃食如猛虎扑山,一咬住就要连食带钩吞下去的感觉。所以得抓紧了钩子不撒手,然後使劲往外拖。黄鳝耐劲特别大,使劲不出来,於是就开始了拉锯战。当然吃肉的还是比吃蚯蚓的利害一些,不一会黄鳝就撑不住了,你就会觉得钩子开始往外移动了。黄鳝拉出洞口,就得立刻用手去抓住,不然,没了洞的制约,黄鳝一个蹦两个跳,就会脱钩而去。黄鳝大概是鱼类里最难抓紧的东西了,无论你使多大的劲,它还是能从你手里滑出去。子潮教我一个"三指法,"即把中指翘起,食指和无名指按下,成一三角状,然後把黄鳝"卡"在中间。当时我们上初中,正学几何,子潮就说这是用了三角稳定之原理,我就说子潮这是"活学活用,""理论与实践结合。"
也有吓人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在一稻田埂边找黄鳝洞,我发现了一个洞口,有乒乓球那么粗,用手一探,觉得滑溜溜的,就要伸进钩子去捉。子潮在旁边看了,一把就抓住我的胳膊说:"等等!这可能是个蛇洞。"我说"怎么会呢?这洞口可是滑溜的。"子潮说,"这一块稻田是新的,这儿的黄鳝一般只有三根筷子那么粗,但这个洞口很大。而且,蛇洞偶尔也有摸上去滑溜的时候,"说着,他就用手指去摸洞口,我这时就听到那洞里发出一种"咕咕"的声音,像是痰黏在喉咙上吐不出的样子,这是我从来没从黄鳝洞里听到过的,於是跟子潮一喊"小心!"便一把抓过他的胳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条浑身赤红的火赤炼兹溜溜从洞口串了出来,我们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声大喊,全都仰面栽到那湿稀稀的稻田里了。再看那蛇,却悠悠哉哉地游出了稻田,消失在旁边的一个池塘里了。
现在回想起那时候的日子,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许多今天看来似乎矛盾的东西在那时却是统一和谐的。比如说,那时的日子其实很辛苦,没有电视,没有流行歌曲,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父母成天心思重重,但我们一帮孩子却过得很充实,没有太大的升学压力,没有今天追星族那种幻想与浮躁,活得就像水里的鱼儿,山间的鸟儿一样自在。还有说到这黄鳝螃蟹,那时买一块猪肉十分困难,要凭证供应,还要和食品店卖肉的搞好关系,才能买到一块骨少肉多的尾尖或腿肉什么的,但黄鳝,螃蟹和甲鱼这一类东西倒不是那么稀罕。当然也不是说一点不稀奇,但在我们的水乡,在子潮的村庄那样的地方,它们比猪肉要容易得到得多。而今天什么都翻了个,我们如今开着空调,汽车,听着高级音响,看着彩色电视,却时常觉得压抑和烦躁,猪肉没人抢着吃了,而螃蟹黄鳝却变得特别珍贵起来。
在海外这么多年,螃蟹倒是偶尔能吃到,但黄鳝却从未入过口。去年还乡,黄鳝自然是诸多久违的食物里最想吃的。可这当年家家户户桌上的常食今天已成了请客宴会的上等菜。尤其是那白鳝,黄鳝的同族兄弟,过去钓鱼时常能钓到,现在则是稀食,变得一口难求了。临走前两天,子潮带了几条黄鳝来看我。和我一样,他已拖儿带女,满脸邹纹了。子潮告诉我,如今"螃巷"那些曾伴我们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的池塘港湾都被商人承包专养黄鳝白鳝和螃蟹了,他现在帮着一个公司作个小会计,混晚饭吃。我们谈了很久,回忆起往日那无忧无虑的日子,便满眼满面孔的想往和怅惘。"还记得那碗口粗的黄鳝吗?.....哦呀!""还记得那个"鸳鸯螃蟹洞吗?.....呀哦!""还记得那条火赤炼蛇吗?....哦呀呀....呀呀哦...."
临别时,子潮握着我的手:"你看,那时咱们还泥一块,水一块地打滚在一起,现如今..."我赶紧止住他,说:"子潮,如果我告诉你,我有时会想,宁愿丢掉现在的一切,再回到以前那泥水中打滚的日子,你会相信吗?"子潮看看我,笑了笑,然後突然一点头,说:"我信!....因为,你在外面肯定是捉不到螃蟹和黄鳝的!"说完,紧紧握握我的手,转身迈着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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