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渔歌
我的家乡常被人称为"鱼米之乡。"在我们住的学校的附近就有许多池塘水湾,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鱼,从六岁起我就开始跟学校的老师们在星期日出去钓鱼了。钓鱼因为要起早,准备备工作第一天就要做好,最重要的是先挖好蚯蚓(鱼食)。蚯蚓的大小要看你去的塘里的鱼的情况而定。如果你要去的塘以鲫鱼为多,蚯蚓就要红一点细一点,但也不能太细,不然惹来的全是我们称为"罗汉狗子"的鱼(一种无法吃的小鱼)。如果这塘里以猫鱼(我们家乡称"鲢鱼胡子")或黑鱼为多,就要用粗一点的和黑一点的蚯蚓,但也不能太肥了。太肥了,鱼一嘴吃饱了就不会再来了。
钓鱼最好是在大早。早上天刚亮,鱼睡了一觉起来找东西吃,肚子是空的。等太阳一出来,鱼就吃饱了,开始往水草里躲了。钓鱼最好找一个有树的地方站着,因为太阳一出来,要是没树荫挡着,就晒得够呛。不过树也会惹麻烦,因为提鱼竿时总要往後甩,用劲稍大一点就会连钩子带线缠在後面的树枝上,非得爬上树去把线给理开来不可。撒鱼食(通常是米粒或糠团)也很有讲究,最好是把鱼食下在由一圈水草围成的空处,因为鱼往往就在水草附近游动,很容易发现鱼食。但也不要离水草太近了,因为鱼会把鱼钩往水草里拖,一拖进去,就会把钩字缠在水草中间,结果鱼跑了,钩子也断掉了。鱼食不能撒得太少,太少了,吸引不了鱼;但也不能太多,太多了,鱼吃饱了就不会再来了。
钓鱼的这些技术常使我觉得很有趣,因为我觉得钓鱼是一种智慧的较量,对象是鱼。我们那时附近鱼塘跑得很多,对各个塘里的鱼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我们知道哪些塘里的鱼很狡猾不容易上钩。这些塘里的鱼大概被钓得多了,付出了代价,经验变得丰富起来。它来吃你鱼食时,先逗逗你,不真的用嘴咬那包着秋蚓的鱼钩,而用嘴巴或尾巴什么的来碰碰钩子试探试探这到底是好吃的蚯蚓还是吓人的钩子。没经验的人一看鱼线动了就按耐不住地赶快往上提,当然是什么也没有,而下面的鱼必然溜之大吉:"啊,又是一个骗局!"於是再也不会回来。但有经验的人就不这样了,他要看鱼线动的方向,如果是向两旁动的,就不要提,是鱼在下面试探呢。这时最好轻轻挪动一下鱼竿,让沉在塘底的蚯蚓略微动一下,像是活的一样以吸引鱼。而一看到鱼线上的鹅毛浮子开始向上浮起两三个了,就说明鱼终於叼起钩子正式吃食了,就得当机立断用力往上提。这一刻是钓鱼人最紧张也是最兴奋的一刹那,尤其是鱼在钩子上挣扎的那会儿心像要蹦出来一样。
但这一刹那不总是带来欢喜,也常常带来沮丧甚至恼羞。有时你明明看到那浮子飘上来了,觉得该是十拿九稳了,憋足了气一提,却什么也没有。再一看鱼钩,啃得光光的,这一空提就使得前面的紧张和兴奋显得十分傻气和滑稽,让你觉得有人不如鱼的羞辱。这样的情况遇的多了,你甚至会对某条鱼的独特吃食方式十分熟悉,所以一看又是那一套,就会暗暗地说,"好的,你又来了,这回可饶不了你。"如果较量了半天,心跳了半天,还是让它跑了,就会气得咬牙切齿直跺脚。虽然看不见底下那鱼,但你似乎能感觉到它在下面的那份得意,於是就会下着狠心说今天一定要把它钓上来,也好维护人的尊严。於是下次钓着一条鱼时,心里虽然也不确定就是上次让你觉得羞辱的那条,但心里却说,"嘿,怎么样?还是让我抓到你了吧!哈,哈,哈..."就自有几分阿Q式的得意。
钓鱼更是一种耐力的较量,是在和自己较量。我开始钓鱼时,就没这种耐力,两分钟不见鱼来吃食,就想换个地方,就像小时候书上读的"老猫和小猫钓鱼"里的那个小猫。那故事说,老猫钓鱼从不动窝,小猫钓鱼就没那分耐心,不停地挪位子,结果当然还是老猫钓得多。这故事总是在我和大人出去钓鱼时得到验证,每次回来,大人们都是一桶一桶的,而我只有几条"罗汉狗子。"和蔼可亲的叔叔们就会给我几条鱼以鼓起我的勇气。回到家自然会说是自己钓的,父母亲就会夸奖上一两句。後来年龄大了,钓鱼的经验也多了,就不再像那个小猫了。其实钓鱼就是这样有趣,你在那等啊等啊等了半天没有一条鱼来吃食,却看你旁边的人一会儿就是一条。人家竿子每提一下,你心就每沉一节。你想算了吧,大概这一带水里没有鱼,就换到离那人近的地方,那人看你过来了,反而让了你,换到你刚才站的地方。还没到一分钟,就见他那儿"哗"的一声,一条二斤来重的鱼从你刚刚离开的地方拎了上来,你这时气得恨不得一个跟头栽到水里去。
然而这些乐趣似乎还只是我那个年岁能感到的,有的乐趣是直到现在我才能回味得了的。当时我们家隔壁住着一个姓朱的老教师,文革时被当做宣扬封建思想的典型被红卫兵批斗并赶下了讲台。朱老师那时闲着就常带他的儿子虎生和我去钓鱼。由於我父亲也在被批斗,我和虎生同属"黑五类"的孩子。记得朱老师钓鱼总喜欢带一个小凳子靠一棵大树坐下。他钓鱼时,眼睛常常不看着鱼线,而是看着远方的树木稻田,白云蓝天。他坐得离树很近,但从没把钩字甩到树上去过,因为他从不用劲去甩鱼竿。更奇怪的是,他有时钓起来一条鱼,会莫名其妙地扔回水里去。别人钓鱼时的脸色要不就是很无聊要不就是很紧张,而朱老师的表情总是那么怡然,那么自满。我们每次成群外出回来,往往别人的桶里总是满满的,就我和朱老师的桶里寥寥无几。我这时往往总是沉着个脸,慨叹运气不好,而朱老师总是满脸轻松,还哼个小曲讲个笑话什么的,让我觉得既惶惑又羡慕。後来我就去学朱老师的样子,钓鱼时不再去死盯着那细细的鱼线,而去看那树尖的晨曦,屋顶的炊烟,村头的鸡鸣,巷尾的狗吠。渐渐地,我好像也感受到一种无言的快乐。鱼跑了,我再也不会气得要跳河了。然而不久,我就考到剧团去了,刚入社会的复杂感使我惶恐不安,就再也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钓鱼了。
出了国,就再也没钓过一次鱼。在我看来,没有那些长满水草,柳树环抱的池塘,没有那炊烟四起,水稻飘香的自然,没有朱老师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怡然,就不该有钓鱼这样的事。偶尔我会在公园或海边碰上钓鱼的,便好奇地凑过去看一眼,发现鱼竿变了,是用带一个小转轮的特殊塑料做的,不像我们那时的一根竹竿一条尼龙弦那么简单。鱼食变了,不是刚从土里挖出的新鲜蚯蚓,而是经过加工的人造诱饵。钓者的姿势变了,大多把竿子往那一放,不像我们当时用手端着那么辛苦了。但有一样东西没变---钓鱼的人的表情没变,没鱼时无聊,有鱼时紧张,鱼跑了气愤,跑多了就要跳河的样子。我再没看见过有朱老师的那种淡泊,那种宁静,那种自得,那种悠然。
去年回乡,偶尔在街上碰上了朱老师的儿子虎生,就聊起了当年并肩垂钓的日子,谈到细节处,就一片唏嘘慨叹。朱老师已去世多年,虎生在一所中学当历史教师,接了他父亲的班。说了一会儿话,我就建议虎生是否能再去那些池塘垂钓一次,回味一下童年。他一听差点没笑晕过去,定了定神後,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老兄是变得老朽啦还是变得老美啦?那些池塘早就变了样啦!都改成生产队或私人的承包塘啦!养鱼的,养虾的,养鳖的,还有黄鳝泥鳅的,没人再准你去钓鱼啦!能去的全都是那些官们儿或者关系户了,去修身养性啦!"
我听了自是哑然。虎生不是官,咱们家的亲戚里虽有一两个官,但都是芝麻官,看来这钓鱼的事将永远只能是美好的回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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