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套
这次的S大学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对她有不平常的意义,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带一个白种男人出现在同胞面前。麦可虽然生性幽默,但让他最终同意去参加这个只讲中国话的晚会还是费了不少她娇嗔。另一件费了她不少神思的是这次派对的装扮。出国时她曾带出来一件石榴红的旗袍,来到美国两个月了也没好好穿过,这次算是派上了用场。而且,学美术的她知道石榴红唯有配上绿色才能显出效果。因此,她特地为麦可买了一件浅绿色的外套。
麦可高高的鼻子,蓝蓝的眼睛,灰里带黄的头发,白里显红的皮肤,从上到下都是标准洋人。她问过麦可的祖籍在哪里。麦可想了十来分钟,最後以十分确切的把握说,曾祖辈是从西欧偏北再往东那一带来的。当然,西欧北欧,东欧南欧这些具体位置对她并不重要,要紧的是,麦可是个纯种白人。
此刻,她一手搀着麦可的胳膊,一手拿着杯可乐,站在离大学舞厅门口举凡从正门进来的人都能一眼看见的
十米
远的地方,一边向麦可耳语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悄悄话,一边不停地搜索着从门口进入的每一个人,仔细地从那些黄面孔上搜索着後来被她称为"嫉妒得发狂(crazy
jelousy)的眼。"
当然,她最想看到的是那个两年前抛开她的前任男友的眼。他一定还不知道她也来到了这个国家,而且来到同一个学校!在两年前那个刮着寒风的晚上,她就发过誓,重新见到他的那天,她要从他的眼里看到後悔。她知道他一定回来,因为离开了她之後,他一定孤独得像远山顶上的狼。
果然,他来了。确切地说,还在门外十步远的地方,她已感觉到了他的到来。於是,她先把背转过去,像戏台上要出场的大角色一样。背对着他,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等到不幸的他瞅见了那标志着她的特征的那束鸡冠花一样的辫子而想退回去时,为时已晚。
她突然转过身来,用眼光把他牢牢地逮个正着,伴随着那戏剧般的一回身,是她那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的翘辫子。
"哎呀,是你啊,"她大声叫着,声音盖过了全屋的喧哗。她看着他,身体却依偎着麦可,眼睛继续如两道探索灯一般在他的脸上搜索。
"你好,好久不见。"他顿了一下,然後便伸出手大方地说。她从他眼里似乎没有读出她预期的神色,心里却嘲笑着:"可怜的自尊,我知道你的心在流血。"
"可不是吗,大概有两年了吧!"她那声音如鸟儿一般飘浮。
"不过,我倒是听说你也来美国了,而且两个月前来了加州。"他说。
"哈哈,消息灵通啊。"她仍保持着全屋都听得见的高调说。
他笑笑。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啊,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说着,就搂了搂旁边的莫名奇妙的麦可:"这是我的男朋友麦可....祖籍是西北欧人。"她说着,还是紧盯着他,就如一个孩子往井里投了一块石子,等着看激起的浪花一般。她看见他的眼珠分明左右动了一下,便长长地舒了口气,认为那是她最想看到的"疯狂的嫉妒的眼。"他和麦可握了握手,打了招呼,然後对她和麦可说:"祝你们有个美好的夜晚。"便走开了去。她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转过身来对还是愣在那儿的麦可说:"这是我以前的男朋友。"麦可轻轻啊了一声,停了一会说:"we
are two of one kind。"她的英文有限,没听出什么意思,但知道一定是个玩笑。她知道麦可和所有白人男人一样,极具幽默感,於是就很夸张附和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整个大厅都侧过目来。
有人开始打开了卡拉OK机子,便有爱唱的人开始唱起了五音不全的歌。她兴奋地问麦可:"要不要唱唱歌?"麦可紧张地摇摇头。可她却不停地点着头,由不得麦可作决定,就满腔热情地拥着他走过去了。
那人终於唱完了,听众们以虚假的掌声拍出了真诚的痛苦。她听见人群里有人叫她唱歌。她一边扭着腰一边说:"其实,我都不知道上一次唱中文歌是什么时候了。"她特地强调了"中文歌"三个字,人群中便有人开始窃笑。有人说:"希望你还不至於不会说中文吧!"大家便开始大笑起来。她却不笑,也不介意这些笑声里的讽意,因为她知道这只是"疯狂的嫉妒"的一种表现方式罢了。她拖过麦可,指着他对大家说:"他会唱中文歌。"大家便友好地鼓起掌来。麦可的脸立刻红的如上了色一般,连连摇头说不会不会,她便爹声爹气地说:"你会唱,你会唱,你骗人,你骗人。"大家听了,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麦可也明显地觉得不自在起来,他口吃着说:"我,我...,你为什么要这么让我难堪?(embarrase
me)"可惜她听不明白,还是一个劲儿地说:"唱嘛,唱嘛,为了我,darling,好吗?"说着,还翘起了小嘴,那涂得像朱砂一样的唇儿立刻撮得像瓶口一般。屋子里有人在窃笑,她瞄见过去的男友站起来去了洗手间。她想他一定是受不了她对麦可的这份爹劲吧,心就得意地跳动起来,如兔儿一般,同时就越发搡着麦可让他唱歌。麦可低低叹了口气,就说"我唱一个《小星星》吧,我只会唱这个中文歌,是她教我的。"他说着,指了指她。她立刻神采飞扬,加上一句说:"这是英文歌的中文版,麦可只学了一次便学会了。"大家便又鼓起掌来。
麦可便开始唱了:"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人群中有好事的还一边扭暗了灯光,大概想创造出一个夜空的感觉。麦可那潜绿色的外套便在暗淡下去的灯光下显得绿荧荧的,如团幽火一般。麦可尽量模仿着那一词一句的中文发音,只可惜把"闪"字总唱成了"先"字。他唱着,唱着,声音也就越来越大,走了调的地方也就十分明显起来。她在旁边骄傲地一边看看麦可,一边又看看众人,又是笑又是鼓掌,一个人的声音盖过了满屋子的声音。麦可终於唱完了,擦了擦头上沁出的汗,大家也都舒了口气,友好地鼓起掌来。她这时看到他从厕所里出来,觉得他的神情里有一丝痛苦,她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又继续唱歌了。这时麦可在一边轻轻拉了她一下衣角,附在她耳边说:"我想,我们该走了。"可她连看也没看麦可,就说:"走?刚开始呢!"说着,眼睛里闪着高度兴奋的光芒。麦可看看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再言语。
她看见有一群太太们在一边小声儿聊天,便和麦可打了个招呼,凑了过去,那儿有她认识的人。一个女人冲着她笑着说:"你们俩今天看上去真鲜艳啊,红花绿叶。"她听了抿嘴一笑。那女人又说:"不用说,一定是你选择的色彩。"她就咯咯笑出声来,说:"要是一个中国男人呢,我就不会让他穿这绿色了。"那些女人听了,一阵唏嘘。然後一个女人小声对她说:"嗳,我说,你真有本事呢,钓了个老外!"她听着,眼里波光凌凌。那女人又问:"告诉我们,用了什么手段啊?嘻嘻嘻...."
"nothing secret,"她一耸肩膀,十分轻描淡写地说,然後看了看里面几个不懂英文的太太们。
"不可能吧,嘻嘻嘻...."
"其实啊,最重要的是....romantic!"这下所有的女人们都听懂了,是罗曼蒂克的意思,便又一齐唏嘘起来。
"具体怎样的romantic呢?"一个长相颇为姣小的还未成家的女孩子从旁边插了进来问。
她长长地嗯了一声,那些女人便没了声音,等着回答。可她半饷没有言语,脑子里涌现的却是和麦可那晚在酒巴相识,然後糊糊涂涂跟他去旅馆的一幕....那是不是romantic呢?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不是在情人节送给他一束花呢?"那女孩子等不着回答,便迫不及待地问。
她立刻不以为然地说:"送花?那是男人们应当做的事!"然後又补上一句:"麦可最爱送我玫瑰花了,一送就是一大束。"又是太太们的唏嘘声。
"那到底该怎样romantic呢?"那女孩子却十分执着。
"是啊,告诉她一些经验吧!"一位太太打趣地说。那女孩子便红起脸来。
"嗯...."想起酒巴之夜那懵懂的一幕,她又欲言又止了。这时便有个晓事的太太打了个岔:"romantic嘛,"她对那女孩说:"就是不要太琐碎了、太具体了,要甜一些蜜一些罗...."那女孩儿听着,似晓非晓,很有点失望的样子。这时,她突然注意到过去的男友正从身後走过,便大声说:"其实啊,romantic就是全心全热情地去爱一个人。美国男人啊,是很能体会你的真心的。"她感觉到他在身後停了一下,就知道他是着实听见了,心里便一阵舒坦。那群女人们听了,自然又是一阵唏嘘。
这时又有人嚷着要跳舞。便有等不及的好舞者开始应和起来。她便匆匆和那些女人们说了句"拜拜",像鹿儿一样跳到麦可的身边:"麦可,咱们跳舞好吗?"她早已想像着她的石榴红旗袍和麦可的绿色外套那红绿相间,穿梭在人群里的诱人效果了。她是跳舞的能手,当年全大学交谊舞厅的一枝花。
麦可为难了:"我真不会跳,这个你可没教过我。"
她又撅起了小嘴:"来嘛,我现在教你。"看见全屋人又在看他们,麦可脸又红了起来。他低声但十分坚决地说:"请不要再为难我,我真的不会跳。"这下她终於听出了麦可语调中的愠怒,便停止了要求,满是失望的样子。这时,她一眼瞥见过去的男友正站在屋子另一端,手里拿着个杯子,看着舞池里几对翩翩起舞的人。她突然想起,自己当年不正是在大学的舞场和他相识又相爱的吗?她知道,他的舞跳的很不错,当年在大学里,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在舞场找任何女孩子跳舞都不会遭到拒绝。可如今呢?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如一头失了群的羊儿一般。想到这儿,她对他的怨恨好像一下消失了许多,心中还泛起几许怜悯。她转身对麦可说:"我可以请别人跳舞吗?"麦可如释负重:"当然可以。"
她便朝他那儿走去,脸上带着胜利者那种既幸慰又同情的复杂表情。
"我可以请你跳舞吗?"她伸出手去,偏着头问道,像当年第一次邀他跳舞一般。他显然没有准备她的到来,先是愣了一下,但随及便大方地挽起了她的腰,走下了舞池。跳舞时,他们谁也没讲话,乐曲声越来越柔和,她的心却越跳越快。她跟随着他那潇洒熟悉的步履,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她四处一扫眼,却正看见麦可这会儿正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俩。她突然觉得,怎么刚才那一刹竟会忘了麦可的存在?今天整个晚会不就是为了突出他吗?唉,他为什么那样看我?是嫉妒吧,真好玩,敢情美国男人也一样。她想着,便悄悄把身体向他的胸前更贴近了一些。
在一个舞蹈转身里,她趁机瞄了一下他,看他的反映。她见他微笑着,一边领着她的舞步,一边用眼睛看着身边舞来舞去的人们,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这一点使她有点恼怒,她认为他故意这样不在乎,保持他的自尊。於是,她刚才的同情心消失了,冲口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谁?"他慢下舞步,似乎故意这样地问。
"我是说,麦可,我的男朋友啊,"她挑战性地抬起头看着他。
"啊!嗯,很不错....他那绿外套真好看,一定是你选的吧?"她一怔,觉得奇怪,怎么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她的杰作。但这次她觉得了一丝讽意,先是不自在,然後觉得全身有点发冷起来,便停住了脚说:"对不起,我累了,想和麦可回去了。"他也停住了脚,便和他撤出了舞池。她觉得十分委屈,眼泪都要出来了,转身便要走开。
"等等!"她突然听到他在身後轻轻叫了一声,她回过头来,眼睛紧紧看着他。
"你....和麦可认识多久了?"他问。
"嗯...快有三个月了吧。"
他拘促了一会儿,说:"你确信他像你爱他一样爱你吗?"从他的眼神里,她看不出任何恶意。
她怔住了,她只幻觉过他会疯狂,会诅咒,但没想到他会以如此关心的口吻问他如此理智的问题。更糟糕的是,这是一个她自己从结识麦可後就糊糊涂涂且不想正视的问题。这个问题虽不止一次在她心里潜起,但她每次都强行不去思考。她这时看着他,见他那眼中却是坦荡的,只有真诚的忧虑,没有那所谓疯狂的嫉妒。她愣在那儿,没有言语。她觉得他是如此可畏,为什么任何时候都能读到她的心底?!舞曲在一个强音符下嘎然而止,身边的舞男舞女们如鸟儿一般散去。她突然恼怒地对他说:"这不管你的事!"便扭头急步回到麦可身边,埋着头说:"咱们走罢,我累了。"
麦可匆匆和一屋子人招了招手,算是告别。她却谁也没打招呼,便疾步向门口走去,像要离开一块瘟疫地一样。麦可小步跟上去,把手挽在她腰上。走出门口的时候,她说了那句满屋子"嫉妒得发狂的眼"的评语。
麦可送她回她的住所,一路无语。在她的住处门前,麦可停了车,走下来过去一如既往地为她打开了车门。她下了车,走了两步,回过头,不见麦可跟上,便问:"不进来喝杯咖啡了?"
麦可没有回答,看上去却好像突然消瘦了许多。她这才意识到,麦可已把那件外套脱了下来。又听见他嗫噜着说:"这件衣服....你还是拿去退了吧....对我不合适。"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挪步。
麦可走过来把外套放在她手里。她感觉到那布料渗着清凉。她看见麦可钻进了车子,然後又从开着的窗子里伸出头来,说:"真对不起,不过...."
她止住了他:"别说了,你走吧。"
他看了看她,说了句"take
care"便慢慢地消失在夜色里。
她在那儿站了一会,便转身向屋子走去。她觉得背後的风儿特别的冷,冷得扎脖子,就像大学毕业那晚在校园外面他提出和她分手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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