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梦
我生长在江南。江南是水乡,江河湖塘像粗细不等的血管把家乡的山河浇灌得绿绿葱葱,生机勃勃。童年的家乡,除了青山就是稻田,除了白云就是蓝天,几乎所有的水都是碧清碧清的,清得看得见水底五彩的石头和石头间嬉戏的鱼儿。
水清如许,夏日里自然就要游泳。国内有个说法,称从水乡来的人为"水鸭子,"从内陆来的人为"旱鸭子。"当然这是指他们的水性而言。不知是否因为巧合,我们家乡有一个水库就叫"鸭嘴桥"水库。"鸭嘴桥"水库的水又清澈,水面又开阔,培育了许多"水鸭子。"不过去那儿游泳是有风险的,几乎每年都有人淹死的事。有的是因为水性不高,也有的是因为水性太高,真是所谓"打死会拳的,淹死会水的。"记得当时有一位乡人,水性极好,绰号叫"泥鳅。""泥鳅"好喝酒,有侠义,曾多次舍命救出溺水儿童,名声极大。後来有一次,一个生产队的化肥船翻在水库里了,时正冬天,没人敢下去打捞,於是就想起了"泥鳅。""泥鳅"来了,人们便把一碗烈酒递了过去。"泥鳅"一扬脖子喝了酒,然後看了看地势,就卷起裤脚一个猛子栽了下去,但也就没再上来。後来人们对"泥鳅"的死因有许多解释,一是说他那天酒喝得太过量太猛,头脑不清楚了;二是说"泥鳅"前一天晚上过生日,与老婆过於缠绵伤了元气;三是说"泥鳅"平时下塘捉的鱼太多,这次是让鱼鬼把魂给勾走了。那年月虽常听见有人淹死的事,但"泥鳅"的死却是震撼最大的,因为他是我们水乡的英雄。
"泥鳅"虽然死在那水库里了,我们却还是继续去游泳。当然,父母亲们是绝对不允许我们小孩子自己去水库游泳的,因为那儿的水既深又凉,"泥鳅"的死更增添了他们的担忧和恐惧。而我们却觉得一种莫名的兴奋与刺激,每每就在泥鳅淹死的地方转来转去,只是不敢真的游到那儿去而已。因为那儿底部是一个低洼,是水库最深的地方。那时去水库游泳都是偷偷摸摸的,记得每次回家,母亲就要用手指甲在我们膀子上划道道,如果没下过水,那划出来的道道不是很白,如果道道显得特别白且久久不去,那就证明是去游泳了,於是,罚个半小时站墙脚就算是轻的了。所以我们游完泳後一般在太阳下晒上两三小时才回家,这样白印子就划不出来了。当时水库有条坝,下游有十来个村庄。坝头是个小古堡一样的建筑,里面有个控制水位的闸门。我们游完了泳就喜欢坐在那儿聊天打发时间。不知谁从哪里听来的一个故事,说在那坝头下压着一条青蟒,闸门只要一松,那蟒就会翻将起来。我们听了,就对那闸门有敬畏之感,但又情不自禁地去想那压在下面的蟒,没吃没喝,肯定也够可怜的。於是又联想到被法海和尚压在雷峰塔下的白蛇娘娘,虽然善良的白娘子让我的同情远大於那条会捣蛋的青蟒,但总觉得那蟒被活生生地压在下面也够冤的,就有了一种奇怪的同情。
有一年,家乡连续下了几十天的雨,长江上游发起了洪水,我们那儿水库的水也一天一尺地涨起来,乡人一片惊惶。记得当时家家户户接到通知,说晚上不要睡得太实了,随时准备去水库搭人墙堵水。那水库下游有十来个村庄,一但水淹过堤,後果就不堪设想。当时就有人私下里传出言来,说这都是因为那条青蟒松动了坝头的缘故。我听着,对那条大蛇原有的一点怜悯之心就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恐惧。奇怪的是,就在下游村庄的人们都已准备好全部拆离时,那水位就突然退了下去。於是又有人传出话来,说是那青蟒又被压住了,是早年死在那儿的"泥鳅"把它给降服了。还听说有人亲眼看到了"泥鳅,"见他全身光芒闪烁,如小金龙一般。更有人说夜晚亲眼见"泥鳅"和青蟒的搏斗,其声如雷,其势如虹,甚是壮观。我和那些小伙伴们听了直是跺脚惋惜,去那儿游过那么多次泳,聊过那么多次天,作过那么多梦,竟是啥都没见过,真是白去了。
有一个从未告诉过我父母的秘密是,我有一次真的差点淹死在那水库里了。那是一个烈日当头的七月,我和两个伙伴在那儿游泳。我仰在水面上侧眼看那"泥鳅"淹死的地方,阳光下那一带水面波光闪烁,十分诱人,我就情不自禁地向那儿游了过去。快近那中心时,就觉得脚底下的水像激流一般在流动,带着我的身子向下沉,我侧眼看那两个在远处自游的伙伴,张开嘴却什么声也喊不出来。正在这时,就觉得身旁一块黑糊糊的东西,一抓竟是一块船板,我便死命地抱着那块板,两脚扑腾着,挣扎着游到了岸边。再回头看时,那波光却不见了。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但至今还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起先大多是恶梦,可出了国以後就变了,变得不再害怕了,那水波闪光之处已不再是一个神秘可怕的深渊,而是一个光芒四射的龙宫;那托着我的物体不再是那黑糊糊的木板,而是满身辉煌的金龙,那地方也不再是个水库,而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我想一定是太平洋吧!我就这样游着游着,游向那既遥远而又美丽的海岸---我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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