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话隐私
没出国前就知道美国是个极讲隐私权的国家,出国後对这一点更是有所体会。不谈别的,光看看美国人的邻居关系就知道了。天天住在一条街上或一栋楼里,却老死不相往来。我们住在这条街上算起来也快有三年了,除了右边这位在美国人里恐怕算是最爱说话的邻居以外,整条街上的其他邻居除了在碰了面非得打个招乎的情况下,别的时候都好想避瘟疫式的躲着对方。有时都不知道那一座座紧闭的房子里住的是人还是鬼。难怪前天看南加州电视新闻,上面说一位被谋杀了的六十多岁的老人被邻居发现时,那尸体在血泊里已经僵了有七天。看了这消息,我真不寒而栗,第二天见了那左边的从未正式交谈过的邻居竟破天荒的今天热,昨天凉的胡扯了足有五分钟,这就算是三年来的一个记录了。于是我便怀念起了那个家家户户,老老少少无人不知的北京大杂院,那个男男女女,张三李四无事不谈的南京小胡弄。王家儿子取媳妇,李家闺女招女婿,说说笑笑,哭哭闹闹,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当时是那样的厌恶,如今却求之不得了。
但如果说美国人天生爱这种清静,从不愿打听别人的事情,却又大错特错了。其实人们都对别人家发生的事很感兴趣,美国人也一样。这倒是出国後的一个新发现。尤其值得玩味的是,美国人也对别人的丑事,烦恼的事,不幸的事很感兴趣。这似乎并不完全出于人们的歹毒心理,而是一种心理需求。因为当人们在为别人所经历的苦难而悲伤,而同情时,也为自己不是那个受害者而欣慰,而窃喜。为什么悲剧也有美感呢?就是因为当看到那些皇宫贵族,英雄圣人们也有他们的烦恼和痛苦,甚至活得还不如我们时,我们就觉得更没有理由不随遇而安了。所以,亚理斯多德就说过,悲剧最大的忌讳就是写一个人从逆境走向顺境,因为这不符合悲剧精神,不会讨观众欢喜。那么在这个视隐私如生命的民族里,人们又怎样去满足这种打听别人事情的自然心理呢?于是就出现了新闻,造就了一批专门作包打听之事,恨天下不乱的记者们。他们做的事中国人斥之为"嚼舌头根,"美国人骂是"gossip。"但是骂归骂,听还是想听的。如今这美国电视,有专炒名人私事的,如很吃香的电视节目"A
Current Affair","Hard Copy","Inside
Edition"等;也有专抄老百性私事的,如那些名义上是让出席者交流情感,其实是让他们把平时封得很紧的隐私抖露出来让人娱乐一番的各种各样的脱口秀节目。当然,地位越显赫,遭灾就越重。麦可杰克逊刚和猫王女儿白天提出离婚,各大电视台晚上就争相报导。连一向似乎很严肃的美国新闻联播网CNN也在黄金时间的世界新闻节目後专门腾出半个小时让观众打电话对此事发表感想。尽管得自己花钱,CNN总部一时间电话声此起彼伏。有表现极具先见之明声称早就预测到这一离婚的,有嘻嘻哈哈幸灾乐祸的。难怪麦可杰克逊早就讲过要远离美国去北欧的瑞典或偏僻的南美小国居住的愿望。再看看美国总统克林顿,不当总统日子过得还算安静,可从一提出竞选起,就家无宁日了。于是谁都知道他曾背着老婆玩女人,谁都知道他老婆买卖期货一下赚了数十万。连他的唯一女儿的不甚标致也不幸成了众人的笑柄。结果克林顿从阿肯瑟州搬去华盛顿後为全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儿送进了本地一个昂贵的私立学校与平民孩子们分开,一反兢选时表现的与劳苦大众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精神。为此也自然引来不少指责。而克林顿对媒介的唯一请求就是:放过他女儿,让她享有一个普通公民应有的隐私和自由。言下之意是他们夫妇就算是豁出去了。看来克林顿的请求还真打动了一向无情的美国媒介,自来华府後,尽管媒介已把总统夫妇的生活之窗击得千创百孔,然而对其女儿确实是放了一马的。去年,很有才华的黑人将军科伦鲍尔犹豫数月,最後终于在亿万美国人的失望声中宣布不参加九六年总统竞选。拘透露,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他向来是个极为注重隐私的人,而竞选带来的新闻曝光是他和整个家庭所不愿面对的。更何况这些曝光还会包括那些无中生有的像马克土温"竞选州长"里所描写的那些黑暗呢?
其实,是人,总是需要加入这个社会的,总希望知道和自己一样的人们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人们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追求一种社会认同,这就是美国人常讲的"peer
pressure。"于是张家长李家短是免不了的,社交也是不可少的。中国人,美国人,东方人,西方人都是如此,不同的只是表现方式而已。中国人有大杂院内的热闹,麻将桌上的小道;美国人有教堂里的交流,BBQ集会上的闲聊。还记得是去年,我们的美国朋友Glen邀请我们去看"天使队"(Angels)的棒球赛。这是我第一次去现场看棒球比赛。比赛结果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因为棒球也许是我唯一不喜欢的主要球类了。然而那晚的观众却让我一直难忘。那观众台上,大人小孩都如监狱放风般的舒畅。送吃送喝的小伙子们穿梭在人群里,那投郑饮食的技术绝不比那些棒球手差。只要你手一举,无论多远,"刷"的一下一带花生米就到了你手中。这技术很使我想起老北京戏园里那些扔手巾把子的。一会儿,不知由谁发起的,观众台上分片此起彼伏地举起了手臂并齐声高喊着为主队助威,创造了一个海洋般的臂浪和音乐般的回响。再看看我那位年逾四十,平时颇讲绅士风度的朋友也和十岁的儿子一起大呼小叫,聊发少年狂!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美国人这种自发的但又十分整齐的群众性活动。这场面使我想起中国文革时的大型集体舞来。在回家的路上,Glen兴致勃勃地问我:"你知道美国人为什么喜欢去看棒球吗?"我摇摇头。他张着手比划着说:"因为这是一个大Party!一个大家庭的集会!"想起美国人那种相互隔离的生活环境,我庆幸他们有这样的机会暂时走出家庭去融入一下这个社会,去寻找并享受一下彼此的认同,去在一种特殊的场合里交流一下情感,然後再回到那闭锁的自我中去。
于是我又顺便想起道家崇尚的那远离市俗的生活方式。这毕竟只是一种理想。当然也有真的愿躲进深山老林隐姓埋名的,但恐怕大多是生活中已经受太多风浪而不愿继续的人。是吃了太多风暴要避港的人。中国古代的知识份子大多嚷着要"出世,"要隐姓埋名。但也大多是在"入世"不能或失败之後的一种无奈罢了。我相信范蠡如果不是预感到勾践江山稳固後会迟早除掉他也不会就和西施扁舟一叶荡漾五湖。即使是"出世"思想恐怕要算最真诚的陶渊明在幽居南山前不也试了好几种官吗?只是不顺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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