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咸干菜
咸干菜,家乡人又称干巴菜,是我们那儿每家每户桌上的常菜。其重要地位大概就如泡菜在韩国人的菜桌或沙拉在墨西哥人的菜桌上一样。记得小时候,每年农历十月小雪一过,父亲就用板车拖回来一车大白菜。大白菜其形如其名,既大且白,母亲用清水一棵棵掰开,梗是梗叶是叶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晾干了,便一棵棵撒上盐,再轻轻把菜揉软了整整齐齐地放进一个口底一般粗的中号缸里。那种盐不是我们现在用的这种细盐,是粒状的,颜色发黑,家乡人叫仔子盐等菜一棵棵放好了,就在菜上压上一块大石头,为的是把菜里的水给压出来。这一段的工作前后要花上三两天,母亲一道一道工序地去作,极有耐心,直到那块石头压了下去,母亲才舒出一口畅快淋漓的气,我们看着,就知道这一段工程告了一个段落。
约莫半个月左右,那菜缸上面就开始浮起带白沫状的盐水,俯身一闻,就能闻到一种特殊的咸酸之香味。这时暂且不要把菜就取出了,而是让菜在盐水里再泡上半来月入入味。等菜的颜色变得微黄透亮了,就可以开始第二道工序---晒菜了。晒菜前,最好先把菜用开水煮一煮,据说煮过再晒的菜吃起来嘴感特好。晒菜当然要挑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记得母亲先在屋外的树桩间拉上几条绳子,然后把那些菜一棵一棵挂到绳子上。再看那些菜,尺寸已比新鲜时小了两三倍。这晒菜的工序也得花上许多天,不过动作要比腌菜单调了许多,每天就是拿出来,收回去,看着那菜的颜色一天天变黑,尺寸一天天缩小,最后就变得又干又巴,你就觉得没有比干巴菜更为形象的名字了。
咸干菜有多种吃法,可以当小菜,吃粥用,拌上一点芝麻油,清香扑鼻。不过最棒的是红烧五花肉,这也是南方人最爱吃的菜,就像东北人爱吃的粉条炖肉一样。红烧干菜肉时,先把切好的方块肉用水炖一下,把血水倒了,再把火弄小了,往肉上浇上酱油和少量的水,等焖上七成熟时,再加上水,然后把咸干菜及各种作料如五香八角砂糖等放入,继续由小火焖上一小时左右,那屋子里的香味就开始有让你等不及的感觉。干巴菜烧出来的肉,肉不肥,菜不侉,菜像肉,肉像菜,吃到最后,竟有不知是肉是菜之感。
我自离开家乡去北京求学后,就很少吃到家乡的干巴菜,只是偶尔回家,母亲必然要做上一大碗,然后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好像我在外面整天没吃没喝一样。
出国后先去了加拿大,那年四月,住在加国中部萨斯卡通的表兄有方和表嫂复华接我去过复活节,他们唯怕我在外想家,想做一吨好吃的。表嫂问我,你最喜欢吃什么菜呢?我以为她只是一般的问问,就连想也没想地说:咸干菜烧肉。没想到,表嫂就为找这个咸干菜,把全城仅有的几个中国店都走遍了。中午吃饭了,表嫂端上来一碗黑糊糊的菜,说:这个咸干菜烧肉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我一听先是大惊,居然加拿大也有卖咸干菜的!再看那菜的形状却是扁平的,就问这是什么咸干菜呢?表嫂说,就是海带啊,我问了所有店里的人,他们都说从未听过这种菜,说大概就是海带了,不是既咸又干吗?我听了,差点没喷出饭来。然而,表兄表嫂的热情仍是让我感动了许久。
来美国后,住在南加州,离洛城很近,我就想,这儿的中国食品店这么多,货物这么全,一定有家乡的咸干菜。有一次去买东西挨着食品栏一个一个找,竟一无所获。可离开家乡时间长了,平时一吃饭,就容易想到这种菜;一想到它,就很想家。有一次,我跟太太说,我要自己做咸干菜了。妻子看看我,脸上就又表现出那熟悉的你又要折腾我也不拦你的表情。我得到了许可,就去华人超市买菜。那儿青菜的品种倒是很多,什么青江菜,台湾白菜,油菜等等,但就是没有家乡那种尺寸的大白菜。我勉强挑了一种最接近的,回来后就按照家乡人的法子一一去做了,却发现许多材料完全变了。一是没有那种仔子粗盐,有的都是雪白的细盐,放了再多好像也不咸;二是没有合适的缸,最后还是在沃尔玛买了一个白磁花边的花盆来替代,最后就是这个压菜的石头找不到,记得那时家乡满处能发现那青白的大石头,一点也不稀罕。可在我住的地方就是找不着,最后还是去家得宝买了一块起房子用的大砖头替代。折腾完了,我叉着腰喘着气去看那雕花刻鸟的盆盆,四四方方的砖头,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滑稽感。大概那些听似深不可测,天花乱坠的所谓文化差异,也就在这些坛坛罐罐之中了。
虽然不是那个菜,不是那种缸,不是那样的石头,菜放上一个月后,表面竟也冒出白沫,也泛起咸酸味来,我自然倍受鼓舞。下一步就是晒菜了,我先在后院柱子间拉上几道塑料绳。因考虑到其形状和气味可能造成的影响,便在没把菜拿出来之前,先给左右美国邻居一一打了招呼,可怜这些邻居见我折腾的怪事也多了,什么挖草坪为菜地啦,腌咸鸭蛋啦,晒腊肉啦等等,这次照例只是挥挥手,意思是说,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折腾了,谁叫咱倒霉做了你的邻居呢?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那天我起得很早,趁着太阳没出来之前把菜一颗颗地晾在绳子上面,就去上班了。白天脑子里自然全是咸干菜烧肉的憧憬,下午回来,见到妻子,照例是先看她的脸色,按经验,如果满脸平静,就是成功了;如果满脸是同情的微笑,就是又砸了。我一看,又是那个熟悉的微笑,就知道不妙,冲到后院一看,那些菜都晒成了烟叶一样,用手一去摸,便破碎开来,全没有那种应有的湿紧的感觉。我大叹,怎么就忘了,这南加州火热的太阳哪儿像咱们家乡那总是湿润润的太阳呢!再者,我们家乡是水乡,那风是湿的,那空气是润的,唯有那样的环境才能晒出那样的咸干菜,而我住的这地方离沙漠很近,这风是干的,这空气也是干的,配上那火一样的太阳,哪儿是在晒菜呢?也许用烤更合适一点吧。
咸干菜的失败使我思考良久,看来即使你能找到相似的菜,可替代的缸,能凑合的盐,还需有家乡那样的风,那样的空气,那样的太阳,不然你连那个差不多的咸干菜也做不出来;就像你即使能看到汉语的电视,读上中文的报纸,吃上中国的馆子,你还需有一个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天,家乡的地,不然,你永远只是个游子。
本文发表于北美Ğ侨报ğ(2001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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