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与阿Q
"幽默"一词是林语堂先生早年对英文"humor"的音译。这个词原先在我们传统的词汇里不存在。英文里许多表达喜怒哀乐之情的词语,中文都有相应的词去翻译,说明这些词汇所表达的情感或情绪是带普遍性的。而幽默这个词好像比较特别,所以干脆就音译了。不过林先生的这个翻译很成功,很快就流传开来。但不管怎样,这个词一听就知道是个洋玩意儿,就像我们音译的"可乐","汉堡"一样。久而久之,好像幽默这种情调也成了外国人专有的东西了。
先不谈中国人是否有幽默感,而是谈谈西方人的幽默。西方人比较重幽默,这是明摆着的。幽默在西方人看来是一种很重要的心理素质,是一个人的值得称赞的品质。其在社会交往中的重要性就像"谦逊"在中国人的交往中一样。在这个社会里,能够幽默是一种本领,无论什么阶层的人都希望能在各种场合不时幽默一下。久而久之,这也就成了一个程式。你看好来乌每年颁奖典礼,大明星或小角色,得奖的或不得奖的,上了台去必要先来幽默一下。最有趣的是一九八八年的那次典礼,大会给日本导演黑泽明颁发特殊荣誉奖,黑导上得台来一句感谢之後,就是一连串的东方式的谦逊,什么"我越搞电影越不懂电影啦,"还要继续学习啦"等等,完全不像其它好来乌演员那样比着赛着玩幽默,搞得那一帮明星愣愣的。
幽默在这个社会是必要的,一个人需有这样的品质。记得当年里根被人行刺,醒来後看见满眼是泪的妻子兰西,说什么呢?总不能也哭丧个脸吧?就来了句:"亲爱的,我忘了卧倒了。"一句话把兰西逗得破涕为笑,传出来也把美国人逗得前翻後仰的,他自己也必然轻松一些。当然,里根也有把这个"默"幽过头的时候,一九八八年他不知哪根筋不对了,电视讲话里突然说要攻打苏联,搞得全球人瞠目结舌,惶惶不安。
再谈谈我们中国人。首先应该承认,总的来说,我们的幽默感确实比美国人少一些,究其原因大概有二:一是我们的民族很讲究礼,每行每个阶层每个人物都有个礼。试想一下,要是中国的皇帝什么的被行刺了,醒来後也像里根那样来一句幽默,恐怕人们会说:"这人早就该被刺了。"老子跟儿子,老师和学生,丈夫和妻子,都有一定之规,不能瞎幽默,不然就有点没老没少,没大没小,没君没臣之过了。其二,我们民族遭受的苦难也实在太多了,从历史到今天,这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就没断过,结果就像辛弃疾那样,说好了不言愁,登上楼去一看景色,大概也想幽默一下,却说出了"天凉好个秋"来。
但是,我们民族就天生没有幽默感吗?当然又不是了。我们虽然循规蹈距,彬彬有礼,我们竟管历经沧桑,灾难深重,我们竟管没有创造出幽默这个词,但我们会幽默,可以幽默。传说里的阿凡提,生活里的侯宝林都是世界级的幽默大师。幽默这个词我们没有,这个习惯我们没有,但这个精神却一直存在。
我特别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阿Q。阿Q自从鲁迅那只大笔下生出来,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虽然法国的罗曼罗兰也说过阿Q精神是全世界的,阿Q精神却总被看成是中国民族虐根性的象征。一到国人自我反省时,总要把他揪出来作个典型。而我呢,说实在的,自从书本上结识了这位仁兄,就一直情有独钟。我尤其觉得,阿Q是个颇具幽默感的人,阿Q精神与西方人的所谓幽默在一定意义上有异曲同工之处。
什么是幽默呢?幽默就是一种自我调节的心理能力。表现在语言上,就是能够用俏皮而机智的话语把一些原本很严肃甚至恐惧的事情轻松化了。我们说某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就是说,他活得很累,没能力使自己轻松一下。我们的民族可惜有太多活得如此疲倦的人物。而阿Q就不太一样,他就有使自己不那么累的能力。他本身没钱没势,又屡受欺辱,换上一般人也许早就上吊跳河了。可他就是有这么一点幽默,被人打了,就说是被儿子打了,就觉得好多了;看自己穷得利害,就想祖上也曾风光过,也就达到了心理平衡。反过来说,如果被人打了,就一直耿耿于怀,没有化解的本领,就只有铤而走险,杀个刀光箭影了。你不服气人家的富有,又没有自我调节的能力,就只有行路抢劫了。其实这样一看,许多美国人还幽默得不够,或说还阿Q得不够。你看如今这美国人动不动就要去看心理医生,就是没有这种能力。可惜阿Q当初不是生在美国,不然一定能开个心理诊所,名字我都替他想好了,就叫"阿Q精神病院,"生意一定红火。
我不是专门研究鲁学的,虽然我极崇拜鲁迅。鲁迅当然可以把阿Q塑造成一个可怜可鄙的形象以表达他那对国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感。但一个成功的文学形象必然会引起不同角度的解释。莎士比亚笔下的福斯达夫,原本是个说谎者,逃兵,酒鬼,但不也同时是个哲学家吗?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科德,是个妄想狂,一个书呆子,一个神经病,但不同时也是一个斗士,一个理想主义者吗?那么阿Q呢?一个可怜虫,一个懒汉,一个小偷,不同时也是一个幽默大师吗?福斯达夫可以把战争,把生死,把荣辱看得那样透彻,阿Q也能把生死,荣辱,看得那么潇洒,福斯达夫洞察到"死亡"和"荣誉"无法共存,因此还是不死为好;阿Q想到二十年後又是一条好汉,死只会引向另一个生,因此死了也无妨。他们都能从不同角度对死亡作出超出一般人的哲学家的解释,一个对人生的悲剧终极的幽默的解释。
我们当然崇拜英雄,然而这个社会能作英雄的人毕竟还是少数。生活里,我们当然需要有亨利五世和秋 那样广阔的胸怀,那种英雄的豪情,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壮志;但也需要有阿Q和福斯达夫那样的幽默,那种达不了目的也能活下去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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