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的战场
我是先比较了中国和美国的老年才谈中年的。这不仅是因为自己也近中年,有点不愿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有就是在这个年龄段,中国人和美国人大概差别算是最小了。在中国做少年人不容易,在美国做老年人不容易,而在哪里做中年人都不容易。年龄小的,有近忧而无远虑,自己的事忙好了,让做父母的安心了,这日子也就没什么难的了;年老的,哀莫大于心死,既然时代已不青睐于你,也就乐得与世无争。所谓"混吃等死",听起来悲伤,其实充满了一种超脱的快感。这中年人就不一样了。在国内时,看过谌容的"人到中年。"当时尽管还年轻,也还是听出来这四个字後面有许多没说的辛酸。如今茫然回首,更是觉得这後面有千言万语,却"欲说还休"了。钱钟书的著名的"围城"心理说我看主要就是针对中年人的生活矛盾而言的。小孩子还没入城,老人即将永远离城,只有中年人还得在这个城里呆上一段日子。有一次和一位美国女同学聊起"围城,"她对这种概括深表赞同,一个劲儿地说中国的城墙太了不起。天安门的城墙,伟大的长城,现在又有个什么围城。又开玩笑说要研究中国政治,历史,文化,先把这几堵城墙研究研究可能也就差不多了。我听了不禁失笑,但後来想想,似乎也有一点道理。如果说天安门城墙和长城是中国独一无二的,这"围城"心理可属于全世界的,尤其是全世界的中年人。
说说我那位爱聊天的美国邻居Craig。和大多数美国中年人一样,他有个房子,有个家,有个饿不死也撑不饱的工作(他在橙县一家报社作排版工作)。老婆没工作,整天在家,好像偶尔做个小工艺品什么的,圣诞节时邻居们送一送,肯定也不是赚钱的事。还有个儿子,大概和其他美国男孩一样,什么档次的自行车都有,耐克鞋也是各式各样换了穿,看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因此用我们一句老话说,革命的重担都落在Craig一个人身上了。每天只见这位仁兄早出晚归,周末也尽在院子里倒腾。去年一年,他好像日子特别不顺,大大小小麻烦事不断。而每次有点什么不顺心的,都想跟我聊聊。有时听得我也苦兮兮的。搞得我一见他脸色不好就想躲。去年感恩节晚上,他去加班,晚上从高速公路上开回来,从对面开来的一辆车子里飞过来一个石头,把他的马自达卡车前窗玻璃砸得粉碎,碎玻璃划破了他的眼角和头顶。还亏他当时没走神,不然非出大事不可。第二天见了我,头上扎着好几层绷带,隔着篱笆诉了半天苦。说是重配一块玻璃一下花了一二百,圣诞节买礼物的钱也就完了。说了半天,他最後问我,"听说你们中国人会算命,你看我是不是一个专遇不祥之人呢。是不是咱们这房子风水不好呢?"我连忙纠正:"怎么会是房子不好呢?你看你们的房子和我们的房子一个走向,如果风水不好,我们当初会选这个房子吗?"他想了想觉得也是。然後又指着院子前面的一棵树问:"是不是这棵树呢?我自去年种了这棵树,好像就开始不走运了。"我说:"不会啦,人是人,树是树,没有关系,再说我也没听任何算命的说过树能带给人灾难的。"看他仍十分沮丧的样子,我又安慰他:"我们古代有一位圣人说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不知所云,尽管我怎么翻译解释,他头摇得还是像鼓一样。我只得作罢,看来他是压根不懂辩证法的。第二天我下班回来,看见他院子里的那棵树还是不见了。
还有我们那位喜欢棒球的朋友Glen,原先是一个大的圆珠笔厂的副厂长兼总经理,在厂里也算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了。有一次,一个上海代表团来他们厂参观,我去作了翻译,看他那神气确实挺威严的。可去年六月,他刚从远东谈生意回来,那位日本懂事长就以效益不好要裁员为由请他走路了。这是明摆着的,他的工资太高了,人怕出头猪怕壮,高处不胜寒。这年头越是混得位高越有风险。大公司专裁经理一级薪水高的,一个经理的工资可雇五个有技术的在那整天等着一晚饭吃的大学生或研究生,何乐而不为呢?当总经理时,Glen还每礼拜中餐,墨餐地换着吃,周末必去高尔夫球场潇洒一番,这後来也就不提去餐馆和打高尔夫球的事了。女儿刚结婚,儿子才上中学,老婆也没事做,用他的话说,是一点准备都没有。上个月,他卖了房子,举家搬到圣地牙哥去了。他在那里的一家墨水厂找了一份工作。也没说具体做什么,大概是出口方面的业务,肯定不如过去那么风光了。Glen也许还算是幸运的,失业不久就找到了一碗饭。上个月CBS的"60分钟"节目介绍了一个特别的"失业经理联合会。"好几百个人,挤满一大屋子,各行各业都有,都搭拉着脑袋,沉着个脸。当初这些人也都是年薪十来万的主,如今都说连最低工资的活也都愿意作了。没有能力吗?没有自尊吗?都不是,可是有家有小,有那个压得所有中年人都喘不过气来的两个字"责任!"
咱们中国中年人的日子也就不用多说了。我们早就有"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的说法。去年回去探亲,除了看到那些两鬓斑白的哥哥姐姐们,就是那些老同学们了。当年还在一起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哥们儿如今也都一个个拖儿带女,愁眉苦脸,怨声载道了。发了财的,当了官的不是没有,但与我亲近和认识的里面是半个没有。而我们这些在海外的似乎仍然让他们十分羡慕的同辈人又是如何呢?举凡读这篇杂文的朋友一定比我还能说出个一二,这里就不浪费时间了。
作了一番比较,又想起吴兄的那"孩子天堂,成人战场,老人地狱"的美国生活三段曲,想想自己是天堂的滋味没尝过,战场的日子没尽头,而前面等着的却是地狱和坟墓,于是不由得越发伤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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