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伤时节话伤感
两年前的一个秋日,我们和好朋友Bob一起驾车出去郊游。经过河滨市第十四街的一块公墓园时,我们被那绿树,鲜花和蓝天所吸引,提议停一下。Bob开始有点犹豫,但出于礼貌,还是把车停在了路旁。我们徒步登上墓地高处,那一刻正是天高气爽。感恩节刚过,有许多墓碑前都放满了鲜花。但也有一些墓碑前连一束花也没有,孤伶伶地让人感到几丝凄凉。再回头看看Bob,他正站在远处的一棵树下,并没有过来。看见我们,便远远地招招手。我们在高处站了一会儿,只见远处高速公路上正车水马龙,在我们头顶上有一只黑鹰在很散漫的飞翔,整个墓地死一般地寂静。我们突然觉得有点冷,便匆忙回到了车上。
"来过这儿吗?"车开了以後我问Bob。他摇摇头,并不再说什么。我暗暗觉得他有点和平时不一样。也许是我们的此次停留使他不快?于是我不免有点内疚,就不再多言。过了一会,Bob突然转过脸来说:"陈,(Bob总是这样叫我)你知道吗?美国人对死亡一无所知。"我突然来了兴趣:"是吗?"Bob点点头:"实际上,我们极少想到死亡。""我们中国人也很少去想死的问题,"我说。"不,不,"Bob使劲地摇摇头,"你们中国人面对死亡比美国人要容易得多。""真的吗?"第一次听倒美国人谈中国人的死亡观,我的兴趣更大了。"我四十年代随美国舰队去过中国,那年你们国家北部发大水,我在天津街上亲眼看到一个饿死的孩子。而抱着他的尸体的母亲的脸是麻木的。四十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场面,"这下轮到我沉默了。是的,历经战争,饥荒和各种天灾人祸的中国人可能看到的死亡太多了。而美国人呢?他们的生活太优裕了,虽然电视上每天都有暴力和死亡,和美国人谈起这些来,他们也愤慨,也唉声叹气。但只要不发生在他们家人和友人身上,这仍只不过是别人的事(someone
else's business),或仅仅是另一个好来乌的电影题材而已。这是一个经济富有,科技先进的民族,又是一个思想单纯,想法天真的民族,更是一个没有忧患意识到让人嫉妒的民族。于是当一个突然死亡发生时,手足无措的人往往纷纷去看心理医生接受所谓的"悲哀心理治疗"(grief
counselling)。中国至少现在还没听说过有多少人需要这样的治疗。中国人对死亡比较美国人起来好像确实坦然多了。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的豪迈,有"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的咴谐,有"二十年以後又是一条好汉"的AQ式的无赖,对文革时在大陆生活过的人,当然还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气概。日常用语也不忌讳这个字,有"饿死了,"渴死了,""忙死了。"即使很好的事情也常常加上这么个字"好玩死了,""好看死了,""高兴死了"等等。
Bob是不信教的。不然可能对死还有较多机会的思考。他和许多美国人,尤其是青年人一样相信的是眼前的人生。用他的话说"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也许所有宗教都只是为了消除人们对死後的不可知的恐惧而诞生和存在的。也许佛教里的生命轮回说帮助了中国人树立了较为豁达的生死观。基督教虽然不讲轮回,但相信死後魂灵的归属,但可惜Bob是不信教的。越来越多的美国人都成了现代浮士德,他们需要在这个社会追求的东西太多了,也许只有在人生的最後旅程才会去思考,去恐惧死。
还记得几年前在加拿大学习戏剧的时候,我曾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当地一家电视台拍的一部名为《Time
Exposure》的电视联续剧里扎了一角。这部戏写的是两个儿童的幻想旅程,其中有一段是写他们在三十年代来到中国并遇上了白求恩。白求恩有个中国翻译叫"唐",我就是那个姓唐的。在这段戏的结尾,白求恩去世了,唐站在一个山坡上怀念他。拍这个镜头的那天还真有点乌云密布,凄凄惨惨。开机前,导演叫皮特朗(Peter
Lang)特地拉低了声音问我:"你们中国人对死是怎么看的呢?"可能他是想帮我找感觉?我一时毫无准备,或许也像美国人一样压根就没想过,于是只是含含糊糊地摇摇头咕噜了句什么。後来我在电视上看到这一场面,是用拉远景头拍的,根本就没我的面部表情特写。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演太拙劣?或许是我地道的中国人的对死亡的表情让加拿大人接受不了?但愿是後者。其实我也忘了当时做的是什么样的表情了,反正屏幕上依稀见到的只是远处小山丘上一个渺小的我的身影。
两年前的感恩节前夕,Bob心赃病突发,我们连和他说一声告别都没来得及他就匆匆走了。年仅六十多岁。他没有儿女,只有一个日本太太。Bob死後她变卖了房子也回日本去了。今年的秋天我又驾车从那片墓地经过,停下车来,在那儿站立了很久很久。Bob没有留下骨灰,连一块让我们寄托思念的墓碑都没有。他在美国海军时就填写过一张表,说死後不要任何葬礼,由医院处理尸体便可。这点Bob活着时从未和我们说起过,我们只是在他死後由他几个好朋友为他开的一个极简短的记念集会上才知道的。我当时听了还是有点惊讶的,我知道Bob是不太愿和人讨论死的主题的,但他毕竟还是做了死後的准备。
我和Bob一样是不信教的。但我衷心希望Bob的灵魂此刻正安息在天堂之上。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好人,一个让我们永远怀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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