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风寒,就免了罢
我们民族讲礼貌是有名的,俗话说"礼多人不怪。"但是到了一个不同文化传统的国家,礼多了尽管别人也不一定会怪你,但搞不好会给自己添麻烦。一个我听说过许多次的笑话是,一位刚出国的中国留学生到一个美国人家做客,主人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虽然口干舌燥,但他觉得还是该礼貌一下,就说不用麻烦不用麻烦。诚实的美国主人自然信以为真,就不再管他。因为在这个国家,客人不想喝,你硬让人喝是很不礼貌的。所以这位留学生楞是在那儿渴了几个钟头。
出国後到美国人家做客,倒没发生过口渴的事,该喝的还是喝了。但常感头痛的是这个送客问题。大家可能多少有些去美国人家里做客的体会,美国人不常把客人送出门口等你走了再回屋。往往你才出门,他就一声"拜拜"关了门。要按我们的风俗去理解,你一定会想是不是刚才在人家吃得太多了或是在饭桌上哪句话说得不中听,惹得人家摔门子给你脸色看?记得当初在加拿大第一次去教授家做客就有这么个感觉。总觉得在人家够规矩的了,规矩得连饭都没敢吃饱,干嘛他还摔门子呢?後来去的外国人家多了,也就明白了,这是人家风俗,于是就不觉得懊恼了。慢慢的,反而对这种干干脆脆的道别方式喜欢起来,以致于後来请老美来咱们家吃饭送客时,也学着人家说句拜拜就摔门子。摔得干脆利落,一点不含糊。
摔得次数多了,也就摔得习惯了。有一次我们的中国朋友若静和胜权夫妇来吃饭,吃完饭聊完天,说声再见,"砰"地就关上了门。刚坐下来想歇口气,突然意识到刚才摔得是自己的同胞,于是立刻跳将起来,拔门而出,可惜他们的车已经开远了。我急得直跺脚,因为这对夫妇是极为礼貌之人,每次到他们餐馆,他们都要在夜风中看着我们的车远去了才进屋的。相比之下,我们实在太不礼貌了。
我们中国人送客是很讲究的,菜可以做得不好,饭可以吃得不香,顶多是一个手艺问题。但客人送不送,送得好不好,则是个态度问题。因此不管天寒天热,刮风下雨,能送到门外的绝不停在门里;能送到路口的绝不送到门口。然後这边是客人边走边回头:"回去吧,回去吧,外面凉!"那边是主人边摇头边挥手:"没关系,没关系,出来透透风乘乘凉。""进去吧,进去吧,进去吧!""走吧,走吧,走吧!"你来我往,七八个回合,往往等客人身影看不见了才回转家门。
据说比起日本人来,中国人送客就算是简单的了,至多也就站在那儿挥挥手罢了。这日本人就不一样了,还得点头哈腰,嘴里念念有词才行。在国内时,听过马季的一个相声,大概是讲去日本访问,说最後临上飞机前,和前来送客的日本人互相鞠躬鞠个不停,最後把飞机都给耽误了。当然这是夸张手法,但也确实说明了日本人的多礼。我们已去世的美国朋友Bob的太太就是一个典型的日本人,每次我们去那儿作客,Bob顶多也就送出了门站在那儿挥挥手,可他的太太必然踮着脚,迈着小碎步走到路旁又是鞠躬,又是点头,又是挥手,搞得我们像国家元首一样受宠若惊。
中国人好送客是有道理的。汉字这个"送"字的" "旁就是说送人是要走路的。中国人不但好送客,还能送出花样,送出诗意来。有雪地送的,如"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有江边送的如"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有关口送的如"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有送得优美的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也有送得凄惨的如"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 云霄"等等。诗里有送得好的,戏台上也有送得妙的。《西厢记》十里长亭莺莺送张生的"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早已成了元剧绝篇;京剧《武松》里也有一段送的极好的戏:武二郎要出公差,武大郎前往送行。武二因不久前受嫂子调戏,知道潘金莲非善良之辈,武大将来必受人欺。想到自己此番远去恐怕凶多吉少,甚是放心不下。因此这一送行场面就十分艰难。武松每次刚要下台,听到大哥一声"兄弟!"于是转过身来再作一番嘱咐叮呤。如此三番,难舍难分,兄弟之情宣染得淋漓尽致,成为京剧舞台上一个名段子。
当然这些送行的例子要不就是生离死别,要不就是天涯海角,是确实该送的。不过,如果只是朋友之间串串门,隔三五天就会再见面的话,我倒是倾向于美国人的这种送客方式。我常去同胞家做客,也常在家里招待国内来的客人。不管是作主还是当客,我常觉得道别那几分钟有点尴尬。作为主人,等到宴会散时,自己往往已十分疲乏,实在有点希望客人的车早点开走,自己好进屋把锅碗瓢盆胡乱洗一洗就赶紧上床睡觉。作为客人,也希望赶快开了车就走,免得主人在寒风中站着,心里过意不去。我也和几个中国朋友谈过此一感想,大家似乎也都有同感。既然主人客人都觉得说声拜拜就关门比较好,为什么还非得劳神劳力站到大街上你谦我让,浪费时间呢?夜半风寒,天黑道险,就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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