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不尽意,点到为止

  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算是领会了美国人那充分的感情表达方式。有人算过,一个美国人平均每天对自己的亲人要用十个以上的"我爱你"之类的句子。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亲爱的,"(darling)"蜜儿,"(honey)"甜心肝"(sweet heart)等等。如果光从这情感的语言表达上看,咱们中国人还真的够寒碜的了。我自生下来,就没听我父母当面对我说过一句"我爱你,"更别说叫我"甜心肝"了。也许当我是婴儿的时候,他们这样叫过我?但也是因为我听不懂的缘故吧。对许多中国孩子,没从父母那儿听过"没用的,""挨千刀的,""枪炮子"等等就算是拣着了。长大了,谈起了恋爱,除了在相互写信时会肉肉麻麻地写两句"我爱你"之类,见了面至多也就是"我喜欢你"这么一句。在美国人看来,这"喜欢你"(like you)几乎平淡到等于在暗示断交了。等结了婚成了家,就连这个"喜欢"二字也没有了,一般是点名叫姓,最後干脆就是"嗳,""伙计,""哥们儿"之类。等老了,干脆就改成"老头,""老太",甚至"老不死"的了。

  然而,难道我们的亲情就不如美国人那么热烈吗?当然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家庭关系连美国人也承认是非常亲密的。尤其是为了孩子,咱们许多父母即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辞。然而一到语言表达,我们就显得笨拙起来。我们有热情的心却没有火一样的字,有满腔的爱却没有适当的语。是我们的语言本身就缺乏情感表达力吗?当然也不是,我们古老的汉语仍可以写尽人间爱恨,摹尽世上恩怨,它仍是世界上最传神,最精练,最具有表达力的语言之一。我们灿烂的抒情诗歌可与世界上任何语言的诗歌艺术相比而毫不逊色。然而....一到生活中我们需要用语言表达我们的亲情,就好像没了那诗情画意。为什么?

  常听人们说,这是因为我们中国人的"保守"和"含蓄。"这两个字未免太笼统太概括。在我看来,我们和美国人在感情表达上的差异还有更深的文化原因。这个原因首先来自于对语言----这一感情表达工具的不同认识。语言,不管是哪国的,都是因为要表达某个意思或某种情感而诞生的,所谓"语言是思想的外壳"就是这个意思。语言的这种工具性决定了其从诞生的那刻起就不会是完美的。中西哲学始祖们对语言传达思想的准确性都抱有怀疑态度。古希腊的伯拉图就说过"一个聪明的人是不会冒险把他所思想的东西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我们中国的老子也讲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意思是说那些能说出来的道就不是永远的道,能叫出名字来的名字也不是永远的名字。後来的庄子也说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连孔子对语言也有过相似的评论。有一次他对学生突然说他不想说话了。学生就问,你不说话我们怎么知道你的思想呢?孔子就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意思是说,老天不是也不说话吗,可是四季照常变换,百物照样生长。所以他反复告诫他的学生要"慎言。"他要他们了解一个人时不但要听其言,而且要观其行,这样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所有这些都表达了对语言的保留态度。

  可虽然伯拉图表达了对语言的不信任,後代的西方人却越来越依赖于语言。哲学上越谈越多,艺术上越写越实。你看西方的诗歌,一种细微的情感能多少个句子也说不完。西方的小说,一个瞬间的心理感觉能给上几页纸的刻划。即使是今天好来坞的电影从根本上仍是一种对话式电影,语言是其最主要的传达工具。而咱们中国艺术呢?《周易·系辞》里就说过"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既然"意"是无法充分言传的,那么就不要罗罗嗦嗦了吧。因为话说多了,不但无助于"意"的传达,有时还会扭曲了这个"意。"于是,我们的文学艺术就十分讲究个"想像"和"意境。"也就是说你不要从语言上来读我的意思,而是从你脑袋里去想我的意思。我们的诗歌讲究用最少的字表达最复杂的感情,唐代有个司空图甚至说过诗的最高意境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我们的国画不是把人或物体画得毛发俱现,而是要"写意,"甚至要变形求神。我们的传统戏剧不会让演员用大哭大笑大嗓门大粗话去表达喜怒哀乐,而是借助程式化的舞蹈来渲染表现这些情感。我们的电影,尤其是如今极有民族特色的张艺谋和程凯歌的电影追求的是用画面、而不只是对话来表达人物的内心世界。

  艺术和生活永远是相互模仿的关系,传统上对语言和情感关系的认识反过来必然影响到生活中情感的表达方式。所以别仅看这外国人整天甜言蜜语就觉得人家的亲情一定比我们深多少或文明多少,而听我们互相称呼"老头""老太""哥们儿""姐们儿"就觉得我们不相敬如宾或缺乏文化修养。也许正是因为我们的情太深了,我们的爱太厚了,反而没有任何语言能够确切表达了。于是我们反而用了"变形求神"的法子,用似乎很平直甚至粗鲁的称呼去表达一些很细腻和深沉的情感了。

  但由此却又联想到和美国人打交道时的语言运用。千万别忘了,在这个社会里,他们是注重你的语言表达的,他们是要听你说出你的思想和情感来的,多少年的文化积淀使这个民族越来越依赖语言。中国人有时一个微笑一个眼神能说明许多事情,说出来反而不清楚了。但跟美国人还得靠语言,不然他还以为你在那儿挤眉弄眼不正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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