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的黄昏
说美国是老人的地狱好像过份了点,说坟墓也残酷了些。"黄昏"则确切说出了他们深深的伤感。当然,地狱也好,坟墓也好,黄昏也好,都只是为了说明这个社会不属於老年人。
不久前的美国ABC的"20/20"节目专门介绍了佛罗里达州一个老人精神病院叫"Caral
Ridge Psych Hospital"虐待老人的报导。受害者大多是那些没有人照顾的,生活自理能力差的老人。因为这些人往往都有联邦医疗保险,多抓一个医院就多一份收入。而一到了医院里就不管他们死活了。不闻不问者有之,拳打脚踢者也有之。而美国这种单身老人实在太多了。美国老人有自己的自尊,多数都不愿去依赖孩子。过年过节能接到孩子们的一个电话,一束花就是莫大的安慰了,别无他求。有时想想这一点也挺可贵的。正是因为这个社会对老人的不重视,越老就意味着越不值钱,越老就越怕人说老,越老就越穿得花俏。
刚到加拿大时,我们住在一个曾是老人公寓的房子里。我们搬进去时,还有一个老头和老太住在里面没走,大概是没处搬的。那老头叫"Ryan,"是参加过二战的空军飞行员,说起来也算是对国家有杰出贡献之人了。然而整天就憋在一个破阁楼式的屋子里看电视,我们在那个房子里前後住了有一年,从未见有人来看过他。平时见他吃饭也是有一顿无一餐的。吃不了的面包,就站在阁楼的窗户口喂野鸽子。且神情黯然,若有所失。後来有一天,他突然说要搬进一个老人院了。临走时,只有我太太去送了他,他还在我太太的额上亲了一下,算是道别。两个月後,医院就来电话,说老头死了,让人去料理後事,估计是找不着亲戚了,最後还是我们那位房东去处理了。也许这就是和他生前最熟的人了。还有那个老太,现在已记不清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她常常提醒我们她是五十年前的地方城市(Victoria)的选美小姐。於是我们都管她叫"Miss
Victoria。"她平时已邋遢得几乎衣衫褴褛,可是每次外出,脸上必然画得五彩斑斓。有时让人看了都觉得有点心酸。我们八八年转学来美国时,老太已经大小便不能自理了,有时憋不住,竟拉在厨房里。这么多年过去了,Miss
Victoria肯定已不在人世了。也是在加拿大时,我们认识一个老太太叫Mary,"是加中友协的会长,还接受过中国领导人的接见。当时她已经七十多岁了,一个人住,也从未听她谈过儿女的事。有一次和她谈起去中国旅行的感受,Mary说在中国什么都很愉快,挤公共汽车她不在乎,上公共厕所也不皱眉头。就是有一件事使她很不高兴:每次出去郊游,中国导游总要时不时地问她:"累了吧?"或是"你歇会吧。"而对同行的年轻人就不说这些废话。"他是不是嫌我老了?"她问我们。我们说"不,不,他这是在尊重您。在中国我们对上了年纪的人都是这样关心的。""我不老,我不用他问我这些!"老太太还真是很生气的样子。看着她说这话的样子,我们都强忍住笑。但後来和她说话就十分谨慎,有事没事就夸夸她衣服漂亮,气色年轻。我想她未必不知道我们是在恭维她,但每每乐得合不拢嘴。在这个社会,对老人说话一定要注意,矮人面前不说短,胖人面前不提肥,老人面前不要提"old"这个字。美国人称老年人为"senior
citizen"而不是"old people",大概就有点怕犯忌讳。其实是一回事,只是换个方式说而已。
中国老年人比起美国老年人来要福气多了。当然我不是从他们的生活水准而言,只是从精神生活而言。固然,当今的社会和经济改革也带来不少老人的社会问题,而且,也不是所有中国老人都活得不错,我这里只是从总体而言的。中国社会是尊重老人的社会。几千年的文化影响把老人推上一个权威的地位,在社会上或家庭里都是如此。中国社会就不忌讳"老"这个字。甚至还常常把这个字荣誉化了。为了尊重某人,即使对方比你小,称乎他一声"老王""老李。"或者更礼貌一些:"王老""李老。"还有什么"您老人家""他老大爷"更是十分想听之词。至於"生姜还是老的辣""沉着老练""老当益壮"更是恭维之词。因此,有的人常常倚老卖老,甚至不老而硬称老。因为,在中国作老人毕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我觉得邓小平确实为现代中国社会作了许多了不起的事。就说他废除终身制和提议中央干部到一定年龄就退居二线一事就很不容易。他在自己的威望如日中天时就提议退下来,这一行动对整个社会和历史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因为中国过去历代政府的老化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一个文化心理所向而导致的。年龄就是权威,资历就是身份。我想,即使中国现在进行公民选举国家领袖,像克林顿这样四十多岁的人未必就肯定选得上。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的年龄。"少年得志"对中国人来说未必是件好事,这样的人往往容易栽跟头。所谓"年少气盛。"当然还有什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说法。
现在常常听到许多祖国来此定居的朋友们谈到"叶落归根。"这里恐怕除了对家乡生来的难以磨灭的情结,还有一个潜在的对中国那个尊老社会的向往和对美国这个弃老社会的恐惧。不知诸君感受如何,总之我每次听到这句足让美国老人压抑许多天的话时,心里就腾出一股安慰。那感觉就像在口干舌燥的漫长行军中听说前方有一片梅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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