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黄油与馒头臭豆腐
出国前,面包对於我像牛奶咖啡一样,属洋货。我在北京上学时,有一次从舍友的桌子上看见一块黑黑的上面有一些小孔的面片和一小块金纸包着的东西。因不知何物便问那舍友,他告诉我说是面包和黄油。我听了一楞,面包自然是吃过的,但记得那应是船状的,淡黄色的,甜甜的东西,哪像这一片黑糊糊的烤焦了似的东西呢。还有黄油,我一直以为既然叫做油,就是液体的,怎么会是用金纸包着的呢?但怕丢面子,就不再追问,心里却不由得感叹自己的土包,看来别人已率先进入共产主义了。
我当年在南方读书工作时,早饭好一点的是烧饼油条,一般的也就是稀饭萝卜干。自去北京上学工作後,就改吃馒头了。我所在单位的食堂天天卖馒头,早中晚都有。有蒸的,也有油炸的;有黑面的,也有富强粉的。北京人招待客人,正式一点通常是包饺子,若相处得熟了或时间来不及了,就吃馒头。我太太是地道的北京人,记得当初谈恋爱去她家时就是这样,一开始饺子吃得多,後来就改吃馒头了。其实我是很爱吃馒头的,尤其是配上清凉的绿豆粥,我一次能吃三到四个。我一开始吃馒头喜欢抹白糖,後来改夹四川榨菜,但都不太理想。後来一位北京朋友介绍我用臭腐乳抹在馒头上试试看。我开始有点犹豫,一试果佳,从此就成了最喜欢的吃馒头的方法。记得那时去北京郊区植树时,我就总带上几个馒头两块腐乳一壶水。人家面包黄油,我是馒头臭豆腐,常常把朋友们逼得远远的,而我自觉得有滋有味。
出国後,在诸多饮食问题里,早饭一直位踞第一。思想上虽知道这儿的面包黄油有千万种好处,但行动上却始终接受不了。近十年来我吃过的面包加起来也不到一小塑料带。但因为馒头也吃不到,因此早饭是标准的胡吃。有一次我去洛城中国商店买菜,意外发现不少用塑料纸包好的馒头,有甜的也有白的,我便顺手拿了一包。买了馒头,自然就又想起臭豆腐乳。我一看架上腐乳品种还真不少,红的白的,大的小的,大陆产的台湾产的,可就是缺与我那馒头搭档的臭豆腐乳!我於是叫过一位服务小姐询问。看她那样子就知道是在美国长大的,於是我在问她时便竟量避免那个不雅的字。我形容那是一种青黑色的,味道很"不一样"的腐乳。我中文英文都解释了,她还是明白不了。无奈,我就说"stinky
tofu。"她的脸立刻就变了色,转身便走了。我想,她一定以为我是个来找麻烦的客人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西装的人走了过来,我就跟他解释了。他笑了,明显是吃过或听过此物的主儿。便跟我解释说,他们从不进口这种腐乳。"你知道..."他说着,就捏了一下鼻尖,我也就会意了。没了臭豆腐,那馒头再香也不是那回事了。我想那滋味大概就像吃面包不抹黄油,吃pizza不放奶酪一样。
後来在洛城华人开的一次迎春晚会上我偶而碰见那位曾在北京教我吃馒头的朋友,他刚刚出来留学。老友重逢异国他乡,我自是喜出望外。可没聊上两句,我就和他诉起苦来。我说你当年教了我吃馒头抹臭豆腐,我是很感激的。可我只在北京享了两年福,出了国就惨了,几乎天天早上要埋怨你。"他一笑,就不再说话了。临别时,他忽然神秘地跟我说:"你明天能到我住处来一下吗?"我问:"何事呢?"他说,"来了就知道了。"第二天我就去了他在大学附近租的一间黑小黑小的屋子。我一进门,他就把我引到厨房角上的冰箱前,先是站定了,然後把冰箱门猛得一拉,那感觉就像阿里巴巴芝麻开门一般。我一看就傻了眼。那冰箱里除了一两包素菜外,都是大大小小的瓶装腐乳。那味道--唉--我一闻就如醉了一般。我惊讶地问:"从哪儿来的呢?"他得意地一笑,"那还用问,国内带来的呗,这儿能有吗?"接着他就告诉我带这些小瓶瓶过来的艰辛,说如何如何收在箱底,如何如何包了十层布还是把所有的衣服都染上了味,又如何如何第一次租房子时,房东盯着他上下看,像是看一臭鼠等等。我听着,眼睛就盯着那些瓶瓶直直地看。他又指着那些包装不一的腐乳如数家珍地告诉我,哪是北京的,哪是天津的,哪是带桂花香的,哪是有麻辣的。然後又问我:"你知道哪儿的臭腐乳最好吗?"我摇摇头。"浙江的,浙江的!....浙江人做的腐乳吃得比肉还要香!他们真把我们这种人的口味琢磨透了。"他说着,还特地指指我跟他,我脑子就闪过"臭气相投"这句话,但还是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又去看那些瓶子。他看着我的眼神,就突然显得有点拘促,停了一下,便伸过手去拿过一小瓶:"这瓶....就送给你了。"我一边谢一边接了过来,一看却是天津的,就有点失望。他看出我的眼神,就抖着手从冰箱最里面拿出一瓶上有浙江字样的瓶子递了过来:"咱们也不是一天交情了....不过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我这有这玩意儿。"我感激地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咱们谁跟谁啊。不过....这方圆百里之内如此爱这玩意的,大概也只有你我了。"我说着,也指指他跟我。他摇摇头,一脸不信的样子。
於是我吃了有两个月像样的早饭,喝水不忘打井人,心里自然是感激那位朋友的。记得有一次我去院子里的菜地摘一根葱,手里就拿着一块抹着浙江腐乳的馒头。正碰上我那位好聊天的美国邻居也在院子里转悠,就如往常一样立脚聊起天来。那邻居平日和我聊天总是凑得近近的,蓝蓝的眼睛看着我,甚是温暖友善,可那天却把身子一直往後仰着,眼睛却不时往我手上瞄。我开始没注意,後来才知道他是在看我手上那馒头,就很有点过意不去,想一下塞到嘴里。"这是你的早餐吗?"他问。我点点头。"那面团是什么呢?"我一时想不起来如何用英文翻译馒头这个字,就顺口说:"中国面包。"他"啊"了一声,眼睛就睁得圆圆的。"那上面那黑的又是什么呢?"我差点想说"stinky
tofu,"可到了嘴边咽了回去,却随口说:"中国黄油。"他眼睛就更瞪得像鼓一样。我怕他再问下去就要影响邻居关系了,便借故溜回了屋子,走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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