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警句
我的母亲是非常风趣的人,她一讲话,全家都乐得哈哈的。母亲退休前曾是小学教师,读过不少书,然而言谈时,她从不舞文弄墨。她的幽默是天然的,和家乡天上的行云,山间的泉水一样。父亲则很少说话,大概话都让母亲一人说了。但父亲和我们兄妹五个一样,都是母亲忠实的听众和捧场的人。那时候没电视,麻将也不能打,过年过节全家聚在一块时,光母亲的笑话就足以让全家快活好一阵子。母亲讲什么都有让人开心的,故事,家常,小道,即使是抱怨个天气什么的也会让人发笑。我十五岁就离开了家,在後来的岁月里,就常常怀念母亲那些快乐的话语。一想起来,不管在天涯海角,都会觉得离家那么近。
出国後,虽也常想起母亲的笑话,然而最让我念念不忘的却是她的一个警句:"没什么也别没钱,有什么也别有病。"意思是说,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得有些钱;有什么都可以,但不要有病。记得小时候常听母亲唠叨这句话,当时听了只是一笑,觉得稍嫌俗了些,不如她其它笑话来得好。那时候小,没有钱的苦恼对於我也就是少买几颗水果糖而已。至於"有什么也别有病"更是与我搭不上边。我那时身体虽谈不上怎么壮实,但也很少生病。欢欢跳跳,生命像初升的太阳一样。
母亲这句话第一次开始真正进入我脑子的是在文革时期。当时我父亲是走资派受了批斗,工资被减。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母亲的笑话也少多了,我买水果糖的钱自然也没有了。於是,早熟的我便开始了挣钱之路---拣破烂。破烂换来的钱就收在床板下,那就是我的银行。最记得有一年辛辛苦苦攒了三元钱,准备夏天去南京外婆那儿用,可一人在船上上厕所时,折得好好的三块钱从口袋里滑出来沉入了江心,我脸上的泪顿如那滔滔江水,一无阻挡。以至於後来很长时间,我都爱把李后主的那句诗改成:"问君能有许多愁,恰似三块大元向东流。"
我的青年时代也一直是个穷书生,活得极像古戏台上的那些"酸生,"只是没那套补钉服而已。虽然当时父母亲省吃俭用寄来的钱照理也该够用了,但爱书如命,吃饭钱赶不上买书钱。当时虽然人前跟着鄙视"金钱至上"的"资本主义"思想,私下里倒觉得还是母亲那句话是真理。欣慰的是,那年月毕竟是人生最血气方刚之时,还没有生下什么大病。
到了美国,本该是好好无所顾虑地去"金钱至上"一番了,却没想到求生之路是如此辛苦,於是愈加觉得母亲那句警言是那么有道理。没有钱的苦恼不用说了,来美国七八年了,早就认识到这里并不遍地都有黄金。即使有,弯下腰去拣一下,也是得折断腰的。至於有病的苦恼就更别提了。也许我还算幸运的,唯一的一次生病是去年夏天在没上班的日子。那几天成天咳嗽,嗓子全哑了,头疼得像鼓一样。我躺在床上什么事也做不了,就光想着母亲的那句名言。我有病,还算是歇着了,而我们的朋友若静就没这么幸运了。她是开餐馆的,和丈夫一起一个忙里,一个忙外,是个夫妻店。因为生意不太好,也不敢请人。若静怀着第一个孩子时,直到生产前几天还在上班。生下孩子三个礼拜不到,就歪歪倒倒地回到了餐馆,把不满一月的孩子就放在厨房里。人家的孩子是甜水里长大的,而她的孩子是在油烟里熏大的。现在他已五岁了,还常常闹气管不好,三天两头就得去医院。还好若静是豁达的人,否则就没法活了。那天我和他们夫妇谈起我母亲的那个警句,他们听了,都长嘘短叹地直叫好。若静接着总结了这十来年的美国生活:有了烦恼,有了家小,就是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地,却有了一身的病。
去年我回去探亲,又见到了母亲。她两鬓斑白,比我出国时要衰老许多,然而仍是风趣如初。赶上一个节日,我那些早已成家的哥哥姐姐们都回来了。母亲又说了很多笑话,我听得是那么开心。回美前,我拉着母亲的手坐在长凳上。想起我第二天就又要走了,母亲眼泪就不停地流了下来。我想说句开心的话,於是就问母亲:"您知道这么多年最让我想起您的是什么吗?"母亲抬起头看着我,摇摇头。"是您的那句话:没什么也别没钱,有什么也别有病。"母亲破涕为笑。我又说:"您看,这么多年,我一直以您这句话当座右铭,所以我攒了一些钱,能回来看你;更重要的,我一直注意身体,所以你看到的是一个健康的儿子。"母亲笑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拉着我的手说:"你要走了,我还是送这句话给你。不过,前半句是给你的,後半句是给我自己的。"我看着母亲,有点不解,母亲就说:"你在外边再攒些钱,就又可以回来看我了,而我呢..."母亲突然停住了,眼圈就又有点发红。我搂了搂母亲的肩:"妈,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母亲嗔了我一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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