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连心

   几年前,我们随美国好朋友Bob开车去东部旅行。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们从1号海边公路上出发,见右边是陡峭的山岩,左边是辽阔的大海,景色极是迷人。大约过了Santa Babara,Bob突然拐出了高速公路,驶进一条小街,我们看看油箱,还是满满的,就很是诧异。Bob看看我们,颇为神秘地说:"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我们问:"谁呢?"Bob说:"看了就知道了。"我们也就不再多问。车子转了几个弯,Bob突然停到了路边,拿出一张地图仔细查看开来,我们就想,这一定是不常见的人了。看完地图,Bob自言自语地说:"应该不远了。"然後又开了两条街,就减起速来,我们看路旁的屋子,都是一般得很,就又想,去看的这个人一定不会是个大名星或大亨了。突然Bob跟我们说:"你们看到前面那个灰顶房子了吗?"我们点点头,"一会儿你们会看到那门前有一棵树,树下坐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酒瓶。"我们听了都很惊讶,Bob一直是很朴实的人,从来不乱开玩笑,今天怎么像是在导演一场神密剧呢?但也不好说,就跟着车子走,同时把眼睛紧盯着那灰房子看,等到了房子正面,一看果然有一棵树,树下果然有一个男人,手上果然拿着个酒瓶!这是个七十岁上下的人,我们车开过时,他眼睛也正对着马路这边,但你能感觉到他不是在望着某个具体的东西,因为那目光是漫无目的的。Bob并未完全停住车,眼睛也不朝那边看,计算着我们看得清楚了,就加了油门,绕了出来。回到高速公路上,Bob问我们:"看清了吗?",我们点点头,仍在懵懵懂懂之中。然後又听他加了一句:"这是我大哥。"我们听了,看着Bob,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Bob和我们相处数年,从未听他说起过这个哥哥,只知道他有个姐姐,在滨州。按照美国人的习惯,我们平时也很少去打听他的家世。那天既已引见了,Bob就开始给我们讲起了他的家庭。我们才知道他们家有五个兄妹,Bob最小,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他的大姐就是在滨州的那个,跟Bob关系最好,我们去东部时还在她那里住过,是个很善良的老人。他的二哥也在东部,和Bob没什么联络,Bob只是从他大姐那里才偶尔知道二哥的一二。还有个姐姐,按Bob说,"大概"是住在华盛顿附近,也多年不见了。住在西部的就只有Bob和他大哥了。和Bob一样,他这位大哥也是个退役军人,也娶了个日本太太,他还在战争里受过伤。以前他们哥俩还常来往,可後来关系就越来越差,按Bob说,他大哥是个很自以为是的人,总是对Bob摆架子,所以处不来。

  "说实在的,我今天要不是亲眼见到他,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我们听着,就问,"那你刚才还不停下来打个招呼什么的?"Bob摇摇头,意思是说没这个必要,然後又接着说,"只要他活着,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坐在那棵树下喝酒。二十多年了,一直如此。"他又告诉我们,他最後一次和他大哥说话(吵架)就是在那棵树下,Bob要他不要太自私了,不要再喝酒了,多关心一些从日本带回来的妻子。他大哥就用酒瓶子向他砸了过来,从此也就把兄弟情给砸绝了。

  见我们又不语了,Bob又说:"我知道这对你们中国人很难理解。"我们这时就说,"我们中国人也不是每个兄弟姐妹都处得来,一样。"Bob摇摇头:"还是不一样,你们还是很讲究兄弟姐妹情的。而我们美国人呢,大多没有你们那么密切。处得来就是兄弟,处不来就如路人一般。你看我另外那两位哥哥姐姐,虽也没吵过打过,但彼此连死活都不知道。"我们听着,就看着窗外,Bob算是我们认识的最友善最懂人情的美国人了,如果他对手足之情都如此淡漠,那别的人呢?一号公路上的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沿途原先觉得的优美一下似乎都消失了,我们都不禁觉得阵阵寒冷起来。

   於是我想起自己的哥哥姐姐们。我们子妹也是五个,头尾两兄弟,中间三个姐姐。记得小时候母亲常扳着手指和我们说:"五指连心,五指连心啊..."意思是说,我们个个都让她十分牵挂。母亲这个比喻很形象,不仅适合我们和母亲的感情,也适合我们兄妹之间的关系。我们五个虽不是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一起(我两个姐姐是外婆带大的),但彼此之间感情一直很好,像五个指头一样紧密。小时候,我们是游戏的伙伴,文革时,我们是患难的战友,长大了他们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家小,却一直保持着联络。尤其是过年过节,不管天涯海角,都想尽办法回到父母身边,重温小时候在一起的那份欢欣。这些年我远在海外,过年过节没了那份热闹和亲情,但都通过书信和电话分享佳节的欢乐。他们对我述说那"遍插　荑少一人"的思念,我向他们坦露那"千里共婵娟"的情怀。去年我回乡,两鬓斑白的哥哥姐姐们都拖儿带女地赶回家中,在欢笑和眼泪里回味着童年的一切,这时母亲又举起那因常年风湿扭曲了的手指,叨唠起那比仙乐还好听的句子来:"五指连心,五指连心啊...."

   Bob九四年十月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赶得上去医院送终的除了他的日本太太,就是我和我的妻子。Bob的後事是他的几个好朋友帮助料理的。遵Bob生前的愿望,他没有正式的葬礼,他的大姐年事太高,也没能来西部悼念。而他那大哥,二哥和二姐呢?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得到Bob去世的消息的。我有时在想,Bob走的那一刻,他大哥是否还坐在那棵大树下喝酒呢?或者---也许---他早就从那棵树下消失了呢?Bob活着的时候我们不知道,现在我们更永远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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