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愁乎?

  这几年来一个常令我尴尬的事就是听说家乡有人来。说真的,讲这话需要勇气。因为你口口声声讲如何如何思念家乡,现在家乡终于来了人,又怕上了。莫非平时都是虚伪的为文造情?或是心口不一的叶公好龙?看来真是有口难言。想起数年前第一次听说家乡有人来时,当时真是高兴,看着日历,掐着手指,真有"盼星星盼月亮"之感。後来,好像出国的人越来越多。或成群集队,或散兵游勇。而每到南加州,则必要来我们的房子一游。我们这也快成了继狄斯尼和好来乌後的另一个景点了。于是便有招架不住之感。客人来南加州,往往都住在洛城,而我是住在河滨,等于是乡下。由于他们都没车,而且一般都得当天送他们回旅馆,为了不耽搁他们排得很紧的旅程。所以接来一次客人需在高速公路上往返四次共约四个多小时。说实话,不是心疼车,也不是心疼汽油,是心疼时间。在美国住惯了,谁不知道时间的宝贵?"身体是本钱,时间是生命"这句以前讲过多少次的话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真切过。平日花半天时间串门子聊大天这样的事不到节日是很少的。因为即使你有时间,别人也未必有。即使你和别人都有时间,也未必都有兴趣。可是这些刚出国的同胞们确实不太知道这些。可能大多是国家干部,平时坐办公室坐惯了,没多少时间紧迫感。他们往往一到洛城,就立刻来个电话,说听人说你们买了房子了,很想来见识见识。你说人家从故乡万里迢迢难得来这么一次,而且从安排得很紧的日程里特地抽一天来看你。说实话,这是在给你面子,你能不去迎接吗?有时是以前的熟人,多年不见了,自然是要去接的;而有的是过去根本没见过的,是父亲的,哥哥姐姐的,好朋友的领导或熟人;或他们的领导的领导,熟人的熟人;或大姨的妯娌,叔叔的亲家;或大姨的妯娌的侄儿,叔叔的亲家的小舅子,那就更得去接了。你可以偷一次懒,可叫父母姐妹,大姨叔叔以後怎么做人呢?你上次接了张三,这次就一定得去接李四。你以後张三李四当然都可以不见,可让李四以後怎么见张三呢?哎呀呀,得了!即使明天早上八点就有课,九点和系主任要谈明年的合同,十点要去交通法庭辩解你的两百圆罚单,也得去!即使是披星戴月,翻山越岭,风雨兼程,也得去!从礼仪之邦来的人断然不能让人日後指着脊粱骂"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客人终于接回来了,虽然累一些,看到家乡来的人毕竟还是高兴的。客人远隔重洋不辞辛苦带来的礼物也让你觉得感动。妻子以不高明的手艺但全部的热情做了几道除了名字很地道味道全不是的"家乡菜"。好在礼貌的客人倒不在乎这一点。在外面天天土豆条加番茄酱吃够了,来这儿喝点儿稀粥都觉得像回了家一样。酒斟上了,话也就聊开了,于是麻烦也就来了。你自己想:好不容易家乡来了人,又好不容易接来了,还不趁机了解一下那让你梦魂牵绕的故乡的一切?你小学的老师,中学的辅导,儿时的伙伴,少时的恋人;那曾让你流连的千年老柳还在吗?那帮你度过多少盛夏的池塘还是那么清澈吗?街西边那年轻小寡妇还是单身一人吗?街东头那曾吓得你不敢出门的哑巴还活着吗?因此,你准备了一千个问题。可客人呢?天天琢磨着来美国一次,这下终于成行了。这些日子仅忙着游览胜景了,对美国的生活了解得太少了。也许这就是在美国的最後几天了,以後能否再来只有天知道了。美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回去还得和多少人讲呢!总不能只说高楼大厦,自由神和米老鼠吧。美国人人都有枪吗?赌搏哪里都合法吗?同性恋是不是占美国人的百分之五?婚外情是不是如儿戏一般?你的邻居有得爱滋病的吗?王启明现在是在纽约还是在洛杉机?认识尊龙吗?去陈冲家作过客吗?好了,他有一万个问题等着你。还没两三个回合,一看时间,已快半夜了!你明天还要早起上班,他也要随团去狄斯尼,你又得送他回程了。

  如果问到的只是这些大范围的问题你还算是幸运的。这说明这些客人多少还是懂一些这边的习俗和你的心理的。万一碰上一些楞头青,尽问你一些你不想提的事可就难堪了。你一月挣多少呢?这房子多少钱呢?告诉他是借银行钱买的,人家说好人不欠债,说用现金买下的吧,自己也知道在吹牛皮。问的人未必有任何恶意,只是在关心你。因为在国内谁不如此问东问西?可你呢?仅在此时,才那么希望大家都美国化一些。

  最难堪的也许是客人临走之际,你总要送点东西。人家有物而来,你岂能让人空手而去?八年前一袋剃须刀已十分稀奇,一个打火机更会让人高兴不已。现如今walkman国内满街都是,CD机也未必就有什么了不起。你说送个金项链吧?看看自己老婆,到今天一条都没买得起;高级香水,名牌服装更是免提。那送什么呢?你急得直抓头皮。虽说人家客人未必有此心,可你始终难以抹此意。于是乎,你长叹一声:有朋自远方来啊.......不亦愁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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