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
落
王通死了。但他的死没像C公司别的人突然死去时那样引起普遍震惊。不少人在听到此一消息时还问:"王通?谁?谁是王通?"有认识的人就回答说:"王通啊,大概就是每次开会总坐在角落上的那个中国人吧。"
王通五年前从S大学经管系毕业,然後来到这家西海岸A市最大的电器电脑销售公司工作。王通刚进公司时,可不是个开会坐角落的人。S大学的全优生,名教授的得力推荐,年轻充满朝气,一到公司就担任了销售部付经理。记得第一次见到老板约翰时,约翰亲自为他拉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还给他倒了一杯咖啡,拍着他的肩头说:"通,我对你期望很高。"王通听了,直觉得心头热呼呼的,就重重地点了点头。约翰然後坐在他那黑大的沙发椅子里,盯着王通看,那眼光如三天没吃饭的狼看见一块牛排时一样:"现在我们A市的中国居民越来越多,可是我们一直没有一个既说中文又有专业训练的市场推销人才。你的到来,"约翰说着,便张开双手,形如深开两只翅膀的老鹰,"一定会帮助我们打进华人市场,为我们已经十分兴旺的销售业带来更多的客人!"这时,王通感觉到从约翰嘴里喷出来的带烟草味的气息打在自己细柔的黑发上。他也很激动,可只是点头而已。每逢激动的时候,王通总是又点头代替说话,免去了因英文发音不准而引起的尴尬。
王通进公司不久就发现,约翰很喜欢招集开会。虽然卖的是最先进的电子电脑,但约翰从不爱用电子邮件和部下联系。销售上的大事小事都喜欢把人弄到会议室说个明白。有人说这是因为约翰承袭了他的父亲--也是这个销售店的创始人好开会的习惯。而他本人总喜欢在开会前的开场白里开玩笑说,"又见到各位了,我真是高兴,我还是不信这个"net"那个"net"的,怕有一天陷在net里被打鸟的捉了去。"这种开场白听得多了,大家都变得笑不出来了。只有王通第一次听了,笑的很起劲,在那长长的屋子里听起来像一只孤鸟一样。
正因为约翰爱开会,C公司的会议室很大,细长细长的,呈椭圆形,坐在桌头几乎看不见桌尾。因为雇员众多,仅销售付经理以上的就有三十来人。会议室的灯光尤其特别,约翰的主席座上面悬一顶大灯,总是照在他那瓢一样的秃顶上,而越往桌子另一端移,光线就越暗下来,那感觉就像满屋的光是从约翰那光光的头顶处辐射出来一般。没人时,会议室里空荡荡的,如地下通道一般寂静和神秘。
在国内因常开会而变得富有经验的王通知道,坐得离会议组织者越近,越能博得组织者的好感。记得那时开会,他就坐在离约翰仅两张椅子远的地方。近得感觉得到他举手漏出的腋毛和飘出来的狐臭。约翰的会议往往是冗长的。他喜欢说话,不该谈的琐事滔滔不绝,该由经理们谈的正事却仅留散会前的几分钟。他的重复的话语和光光的脑袋在昏暗的灯光里从视觉到听觉能把刚喝了三杯咖啡的人很快催入睡眠,就连王通也慢慢觉得保持注意力成了十分艰巨的事。唯一能让人们兴奋的是关於公司红利和提升任免这样的事。也正是因为一次的这样的会议,使王通的座位发生了永久的变化。
王通自来到C公司,工作一直十分卖力。以前A市的华人很少来这里买电器,他们的居住区有很多小型类似经销商,提供比C店更优惠的价格。但从王通来这里後,运用他的语言和文化背景,努力把广告打进华人媒体,平时有说中文的客人或其他亚裔客人来店里,尽管一般销售员可以招待他们,但他常亲自服务,使客人觉得宾至如归。仅一年时间,C店亚裔客人就成倍上升。两年後,王通所在的电脑部经理辞职,大家都认为王通是当然的接替者,王通自己更是深信不移。那几次的公司会议,王通更是从头到尾以兴奋的眼光盯着约翰,虽然和往常一样什么也没听进去,但脑子里充满了憧憬。
记得那天下午公司开会有关任免和奖励事宜前的一小时,约翰先把王通叫到办公室。像往常一样,他把王通亲切地引进门,指着身边的椅子让他坐下,又亲自为王通端来一杯咖啡。王通嘴里糊噜着一连串的"thanks,
much thanks,"把那因期待而变圆了的眼睛停在约翰那片肥厚的嘴唇上。约翰坐下来後,像准备好了一样,先用许多美丽的词汇把王通一年来的工作作了总结。王通听着,身体便越来越前倾,成了一张弓。约翰结束了赞美开场白,然後突然站了起来,在椅子前後绕了一圈,看上去很有些浮燥和不安。王通看着他,眼睛睁得更圆了。然後他过来把右手放到王通的肩上,用高了一度的声调说:"通,按说电脑部的经理之缺,本来应该由你...."王通只觉得脑袋"轰"了一下,那本已坐弯了的腰突然如弹簧一样直了起来,但他还是没有站起来,眼睛转向约翰,寻求解释。约翰避开王通的眼睛,摊了摊手说:"虽然我们店现在的亚裔客人越来越多,但毕竟美国客人仍是我们的主要客户。你的工作态度和勤奋圈公司有目共睹,但是,我们需要一个能用标准的英语和客人及厂商交谈的经理...."。王通起始那盯着约翰的眼光还夹着一丝惊讶,但听到"标准的英语"一句时,眼睛就眨了一下,从约翰的脸上恢恢地移了开来。後来,约翰又说了些什么,王通没听进去,只觉得约翰的声调越来越平常,没了刚才的不安。
王通那天下午开会虽然还是坐在离约翰两张椅子远的地方,只是不像往常那样把眼光努力固定在约翰那发光的脑袋上,而是盯在眼前的水杯上。他听见约翰在开场白後不久就把王通的业绩好好称美了一番,好像又听见约翰说公司决定他为本年度的"销售先进。"这时他听见了全屋子的掌声。出於礼貌,他机械地站了起来,像所有的人,包括以前很少注视的会议厅的另一端点头示意。可他心不在焉地站起来时手碰翻了前边的水杯,水就从桌面流到他的裤子上,一阵清凉。他站在那儿颇觉尴尬,只觉得会议厅突然死静死静的。这时,他听见约翰笑着为他解围:"通早上告诉我说,中国人在表示非常感谢时,是一定要把自己弄湿才行的,哈哈哈...."那整个会议厅就轰然大笑起来,像是山洞里的回声一般。王通奇怪以前怎么从没觉得这会议厅有这么深。可他缺乏幽默,穿着湿沽沽的裤子,站在那儿仍然左右不是。这时他又听见有人从那遥远的角落送过一句话来:"通,你站在那儿,裤子也不会立刻就干的,还是坐下吧!"众人又一阵大笑。王通往传过声音来的那个角落望去,却看不清那说话人的脸。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坐在那角落真好。
经理事件彻底改变了王通在会议室的座位。等到第二次再开会时,王通就移到那黑黑的角落去了。记得那天约翰在叫他的名字时,先是"通,通,通"地嚷了一阵,然後满屋子的眼珠都在转着找他,这场面忽然让他觉得一种游戏般的快感。等有人发现角落的他时,大家都投来岔异的眼光,在那一刹那,他曾有一丝不安,但五分钟过後,就坦然下来。因为人们似乎很快就忘记了他,他坐在那儿看顶端的约翰,显得那么遥远,那光秃了的脑袋像电力不足的灯泡发出幽幽的光。从这个角落,他可以自如地去看任何一张与会者的脸,虽然他听不清约翰的每一句话,但凭着这些脸的变化的表情,他就知道约翰在说些什么,无论是让人浮躁的红利和福利消息,或是让人昏昏欲睡的公司琐事。他觉得自己在会议上突然从一个疲倦的演员变为一个轻松的观众,他再不用挺着脖子,对所有从约翰那片厚嘴唇里发出来的每一种声音表示出兴趣。不必去忍受约翰那腋毛,那狐臭。他甚至还能低低用中文骂一句"你真他妈的孙子"这样痛快淋漓的话。这种角落的距离感使他没有了自进公司第一天就感受到的那种因渴望认同和接受而产生的浮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全感。
王通开始觉得找到了自己的方位。这种方位重新指导了他在公司里的一切行动。平时走路他一般走中间,现在改走边道,免去了以前走中间时直接灯照下的浮热,左右墙壁的碰撞使他觉得一种安全感。中午去咖啡屋,不是第一个去,就是最後一个去,免去了和同事故作寒喧时因有口音而产生的紧张,甚至後来干脆不去这些公司社交场合。原来上班是从正门进公司的,现在改从後门走。连上下班也都是第一个去,最後一个走,常常天都黑了,像猫头鹰似的神出鬼没。
这种生活方式很快使他的身体产生了明显的变化。阳光的不充足使他的面部皮肤奇怪地变白,直至白得如上了粉一般,後来又起了一种暗红斑,但却不觉得疼痒。因为很少说话,言语变得结巴起来,出去店里买东西,常常谁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体重在数月之间突然长了四
十磅
,以致有一次去上厕所,碰上约翰,约翰瞪着鱼圆的眼睛把他足足看了五分钟,然後"通!通!通!"地嚷了一阵,那声音听起来像打鼓一般。然後就惊讶得连裤子都忘了完全系上就懵懵懂懂地走了出去。从那以后,王通有了尿也尽量憋着不去上厕所,等到下了班所有人走了再去。
糟糕的是,这些变化使他在公司会议上的心理上又产生了新的变化。虽然那个角落已经是他的专座,过了一两个月的新奇,他就觉得淡漠起来,直至最後完全失去了兴趣。他开会虽然还是从不缺席,只是早早去了,往那角落一坐,像个木偶一般。
他开始觉得头晕,心悸,肠胃不好,便知道是实实在在地病了,就来看医生。医生问了情况,量了血压,却查不出什么病来。就说是缺氧缺阳,要多晒太阳。
他努力按医生的嘱咐去做,但长期的不见阳光已使他不习惯。他的眼睛开始流泪,身上的暗红斑越来越大,心跳也越发变得不规则。他还是上班,还是正常去开会,但有几次会开完了,他就在那角落昏睡了过去。等他睁开眼来,会议室的灯已全暗了,门也关了。显然人们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王通走的那天,事情是这样的:早上十点钟的会,他九点四十分就潜进了会议室,坐在那个角落,打起了磕睡。然後他隐隐觉得开会的人陆续进了屋子,他抬起眼来,却觉得今天的屋子格外灰暗,他把自己的手伸出去,却看不清手指。屋里渐起的嘈杂声使他知道不是在做梦,他努力晃动手臂,却没有感觉。他便怀疑手臂不存在了,变得恐慌起来。他死命抬起手来往脸上的红斑一抠,很快就觉得脸上有一股热的东西流了下来。他想一定是血,却奇怪不觉疼痛。一会儿,他觉得有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但如往常一样,没有和他打招呼,好像他完全不存在一样。他转过脸去,却看不清那人的脸,就张开了嘴要喊,又没有声音。恍惚之中他见约翰如往常一样进了会议室,他感觉到了他那秃顶,那腋毛和狐臭。他伸出手去,向他呼喊,但没有回音。渐渐地,四周的一切变成了一团团的幢影,然後又暗成了一片。稍许,在一片黑暗中突然发出一片白光,他已许久没见到如此的光亮,便觉得周身寒冷,像一个孤影飘泊在白色的夜空....
法医的调查并没有给王通的死因有任何明确的解释,但据他生前去看过的医生的介绍,还是给他下了个诊断----"缺阳缺氧失调症。"
尽管C公司不少人都不知道王通到底是谁,到底还是为他开了个追悼会。约翰在五分钟的悼词的结尾,有这样一句话:"王通是一个勤奋工作的人;又是个极为、极为、极为安静的人。"说到这句话时,人群中有几个人在点头,那都是王通五年前进公司时就已在这里工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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