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
礼
士华第二次轻轻地打开办公室的门,朝走廊的另一端望去。似乎所有的教授都下班了,只有史密斯的门还开着。他暗暗对自己说:"好机会!"於是从书架拿下用一块绿绸裹好的一对景泰蓝花瓶,出了门趔手趔脚地向史密斯的办公室走去。走廊上很静,静得听得见屋顶灯光的嘶嘶声。说也奇怪,每次士华到系里来,走在这条二十来米长的走廊上都觉得满身不自在,他唯怕看见那些看似高深莫测的教授们,总觉得在他们的神秘微笑和彬彬有礼背後有一种极大的轻视。现在,虽然整个空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士华却觉得心跳得更加厉害。"他妈的,为什么送礼像做贼?活得真累,花了钱找罪受。"他咬着牙叽咕着。忽然他怀念起在国内的日子,请客送礼成了家常便饭,大家都心照不宣。记得申请出国批示的那一天,人事处长用小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斜视了一下士华带来的十条"红塔山"香烟,便满脸堆笑地说:"自费出国留学,中央有文件,理应支持!理应支持!年轻人志向远大,是国家的未来,社会的希望..."士华於是不再听他下面一套阔论,只知道这个出国条子是批定了。
早就听说送美国人东西得小心,搞不好会弄巧成拙。所以士华出国时带的礼品一直躺在箱底不见天日。可这次MBA毕业考试太重要,但他自己觉得考得很不理想,如果不能通过,已联系好的四万年薪的工作就会变成泡影。史密斯是他考试小组的头,其意见举足轻重。再说,这么多年来这老头也帮了自己许多忙,申请免学费和助研的工作都亏了他。送一点小礼以示感谢还不是应该的?再说,礼多人不怪,老美也是人,即使不要这礼,也不至於就把自己踢出来吧。可是...可是...万一史密斯不喜欢中国礼物呢?也许他从不喜欢这对景泰兰的颜色呢?
哎呀,这走廊今天怎么这么长!於是他想起十年前在工厂因"调戏革命女青年"接受批判上讲台作检查的那一段路,也是这么长。头顶着要把人烤焦的烈日,背负着几千双冒着怒火的眼睛,他觉得像到了世界末日一般。就是因为一个该死的夜晚,他和她一起为工厂写宣传报告,她坐得离他那么近,一缕秀发挡住她那让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想邪了的杏眼,一种士华从未闻过的清香让他觉得晕旋。於是他开始语无伦次,然後就觉得自己的身子朝着罪恶倾了过去,接着就是"啪!"的一声耳光和他十年不敢再碰女人的日子。
士华就这样胡乱想着,不自不觉已来到史密斯办公室的门口。大概是士华太轻手轻脚了,史密斯显然没有注意到他,正背对着他在打电脑。这位财经系的第一块学术牌子是个有名的工作狂,每天第一个到系里,最後一个走,甚至周末也常泡在这儿,难怪结了四次婚已离了三次。士华每次一见到史密斯就想起国内学过的那些好词:"人民的老黄牛,""革命的傻子,""永不疲倦的螺丝钉"等等。此时,史密斯仍是那么专注,躬着身子在看电脑上的东西,像只蜗牛。士华不知是否应该叫他,站在门口觉得有点进不是,退也不是。刹那间,他惶恐起来,想起了十年前出事的第二天,被传去见厂长时,厂长也是这样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可是从厂长那紧捏的拳头,士华知道燃烧在他心底的愤怒。她是厂里的一枝鲜花,是男人们议论,竞争和恶斗的原因。厂长是个恶面虎,人见人怕,可唯独在她面前,他会偶露金牙,小眼放出异样的光。士华知道闯了大祸,动了禁 ,头皮直是发麻。
"Hi! 华,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翁士华,你干的好事!资本家的崽子竟敢调戏工人女儿!"
士华只觉得两种声音突然一齐响了起来。可怎么一是洋腔,一是湖北话?
"厂长,我...该死."
"你不舒服吗,华?"
士华这才猛地醒了过来,见史密斯正盯着自己和他手上那绿绸子包着的东西。
"Oh, 不!不!...我...看见你的门开着,就走了过来...希望...没打搅您。"
他只觉得史教授笑了一笑,指着门边的椅子让他坐下。可这个中国人手里那分明是异国情调的绿绸子仍在困惑着他:"那是什么,华?"
士华这才想起了这次来的使命:
"Oh, 对...不..., 哎,是这样的,我来美国学习后,您给了我很多帮助....我...非常感激。离开中国时,我随身带了两只花瓶,其实也不贵,"士华尽力想从价值上贬低这两只曾花去他整整一个月工资的花瓶好让史教授收的心安理得一些,"所以....如果您能接受...我会非常高兴。"士华好像一个三岁小孩在背书,显得很艰难,脸变的赤红,汗也流了出来。他边说边谦恭地前倾着,捧着花瓶的手在颤抖。他想显得轻松,但脸上的肉却在痛苦地抽搐。他觉得史教授微微怔了一下,然後是一个沉默,一个让人窒息的沉默!於是他又想起十年前见厂长後的那个晚上,天下着毛毛细雨,他带着两瓶当地产的名不见传的白酒来敲厂长家的门,跪在厂长面前,他哭了:"厂长,我是鬼迷心窍,没能经得起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我有罪,罪该万死!但您千万高抬贵手,饶我这次,不要开除我,让我留厂改造。"于是一阵让人想到死的沉默,他感到厂长在看他带来的酒盖上的标号....然後就是猛然爆发的咆哮:"混蛋,你竟敢来收买革命干部?罪加一等!你这个地主资本家的崽子,还不给我快滚!"士华抬起满是惊惶的泪脸,慌不择路地起身退出,出门时却无意瞥见了厂长门前柜子里放着的几瓶茅台....
"Oh,真好,谢谢你,我很喜欢!"史密斯突然打破沉默说,并伸过手来把士华高举着的花瓶接了过去!士华一下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脸上顿时浮起感激的笑容。
"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华?"史密斯把花瓶放在一边说。
士华於是对比起厂长那天的一连串的"滚"字,觉得有点激动,一股热的东西在往眼里涌。他起身转过去:"没...没别的了,谢谢,我很感激...."
"对了,华,"史密斯叫住已奔向门口的士华,"我快看完你的试卷了,和其他几位教授商量後,我是会很快通知你结果的。"
士华回头看了一下史教授的脸,充满善意。他猛然想起那天人事处长接过"红塔山"时的类似的笑脸和类似的话:"我和人事科其他干部商量一下就尽快给你答复。"第二天,他就拿到了出国申请批准。
"谢谢,史教授,谢谢...."士华倒退着出了史密斯的门。走在走廊上,他想起几天来搞得自己寝食难安的事就这样轻易地做了,心中觉得十分舒坦,这走廊也第一次显得明亮起来。"嘿,其实人性都一样,东方人,西方人,中国人,美国佬,都爱小便宜。因为人性是罪恶的,基督教,佛教在这点上有共识并非偶然。要不然,柯林顿不会有婚外恋的绯闻,布道大师也就不会私吞基督徒的捐赠了。
当天晚上,士华睡了出国三年来少有的一个好觉,还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拿到了MBA文凭并被美国一大公司聘请当副主管,身边簇拥着一堆金发和黑发女秘书。其中有一个还十分面熟,他想了想,竟是她!竟是十年前一个巴掌让他抬不起头来的她!而此时她却那么谦恭,那双曾让男人既羡又怕的杏眼如今却满是愧疚和哀求,於是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复仇快感。正要对她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一阵电话铃把他吵醒了,士华一看表,已是早晨十点。
"Hallow? 华?"是史密斯教授的声音。
"Hi,史教授..."士华顿时睡意全无。
"Hi,华,我们几个都已看完了你的试卷,"史密斯停顿了一下,士华的心悬到了空中,"我们讨论了一下,非常抱歉地说,我们觉得你必须重新再考一次,因为许多地方你没有答好...."
士华只觉得脑袋轰了一下,拿着的电话变得冰凉。他好像自己说了句感谢之类的话,好像史密斯後来又说了什么他太太很喜欢那对花瓶等等....反正他没注意听,脑子里全是那个厂长在全场职工大会上宣布开除他公职时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和全场职工雷鸣般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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