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问题
李路见史密斯教授进教室後的第一个动作是照例的向墙脚那一个人也没有的上方友好地点点头。据上过他的课的同学们说,他通过这样的方式向学生打招呼已有二十来年的历史,也就是说从他受聘於这所大学时就开始了。至於为什么他从不直接向学生打招呼,而向墙脚打招呼,一直是全系上下的一个迷。比较一致的解释是史密斯是结构主义学者,从对屋角具体一个点开始他的讲课,使他有一个准确的支点。
S大学的东亚系在西海岸实力强大,其特点是过去一、二十年来开始在这里执教的教授们用结构主义、符号学、福罗依德心理学等各种新型理论来研究东亚文学,从而区别於以前流行美国东亚学的那种考证式研究。也正因为如此,李路一直以作为S大学的第一个中国博士生而感到光荣。今天是伟大民族诗人的讨论会,李路很是有点激动。
史密斯坐下後,把眼光从那墙脚收回,对着屋里十来个研究生说:"今天,我们要讨论中国唐代的伟大诗人Li
Po,我想大家都已读过了我让你们看的那几首诗了,对不对?"大家点了点头。这时,坐在最後面的李路立刻从史密斯的发音中发现两个缺点:一个是唐字的"g"没有了,结果听起来像"谈,"还有这个"白"叫成了"泼"字。
这时,满屋的研究生纷纷动了动屁股,准备发言。
"这首《月下独酌》,"一个叫雪娌尔的女生首先开了腔,"写的是李白希望摆脱现实世界又留恋这个世界而产生的苦恼、无奈、孤独及隐隐的罪恶感。你们看,这个月亮是李白的灵魂,这个影子是李白的留恋世俗的阴暗心理,是对现实世界不能摆脱而产生的罪恶感。理想,现实和过去,希望,悔恨和无奈交织一起,就变成了一组孤独凄凉的独舞。"李路听了,觉得新鲜。这个从东德来的女学生是他觉得唯一对中国文学能说出点道道来的人。
"我倒是觉得,这首诗写的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自恋。"一个十分神经质的叫马克的男生插嘴说道。马克只要一发言,总是先把那足有八百度的眼镜摘下,然後每讲一句话就向满屋子扫视一圈。其实他摘了眼镜,连最近的椅子是什么颜色都看不清。李路总是认为,他之所以未发言先摘眼镜是一种不自信感,为了避免那些怀疑或争论的眼光而影响自己的陈诉。
教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嘴角的微笑永远是智慧的、哲学的,像画上那蒙娜丽莎一样。每次上美国教授的课,总使李路觉得国内大学的老教授们真值得同情。一节课五十分钟,讲了四十九分五十五秒,留五秒钟像征性地问问学生"有没有问题"就下课了。何苦呢?你看这些美国教授,工资多出几十倍,只一个开场白,坐在那儿放出一副神秘的面容就行了,多潇洒。
"路,你怎么看呢?"教授突然转向李路问。发着呆的李路立刻觉得满屋的眼睛"刷"地一下都朝他这个方向移了过来,就像所有的脑袋都被一条线从後面牵着一样。
李路一时毫无准备,"有趣,有趣...."李路搭讪着,他确实不知道该说别的什么。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他清楚看见史密斯和大家的脸就在那难堪的等待中暗淡下去,像谁从那些脸後面把电源慢慢扭小了似的。
"我要问各位...."这时,一个连上课也总是拖鞋撒袜、脸色苍白的叫查理的研究生突然尖声冒出一句:"你们真的以为李白喝的是酒吗?"一语惊人,这屋子一下鸦雀无声。"NO....!"看见全屋都在注意他,查理十分得意,故弄玄虚地拖长了声音说,"我可以肯定是鸦片!不然,哪儿会有这种天地人都分不清的幻觉?"全屋子一下"哗"地像炸了窝。有的点头,大部分的摇头。李路只觉得气愤的晕眩,荒唐,荒唐。倒是史密斯立刻插进:"哎哎,查理,别忘了,这李白是公元七世纪的人,鸦片是上个世纪由英国人大量卖给中国的。"全屋立刻像记起来什么似的"喔喔喔"地安静下去。
"这首《赠汪伦》让我觉得很有兴趣。"一个说话总要用笔点着书的女权主义者丽莎用放沉了的像男人一样的语调说:"我觉得这首诗表现了典型的李白的大男人主义。"全屋子的人纷纷眨了眨眼睛,表现出兴趣。她接着说:"你看,这个桃花明显地象征了女人,中国诗人大都喜欢这种比喻。"
"对对,比如说桃花运问题。"一个叫雷登的插嘴说。全班便轰笑起来。李路知道这个雷登,平时总见他带着不同的亚洲姑娘在校园里兜风。
李路开始觉得这场李白讨论开始走入斜门了,作为伟大诗人故乡来的人,他突然觉得一种受了嘲弄般的耻辱。他想发言,说明李白是个浪漫主义诗人,是个博爱者,绝不是你们这些满脑子邪门歪道的心理不健全者。他想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又动了一下屁股,张了张口,那感觉就像脱了水的鱼儿想喝水一样。见他此状,先是史密斯,然後是满屋的蓝眼睛"刷"地一下再次转到李路这边。也难怪,讨论一个中国诗人,怎能不听听唯一的中国人的评论呢?李路抬了抬屁股,嘴里咕噜着说:"其实,其实...."他突然在腹稿时想不起来如何说"博爱"这个英文词,就又结巴起来。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当李路他还在想着如何组织言语时,只听另一个长得不男不女的叫琼斯的已经发言:"我倒是觉得这首诗表现了李白是个同性恋者。"全屋又一次"哗"地炸了窝,声音更响。李路眼睛朝琼斯看过去,看他稍稍撩了撩额前那留得像女人一样的整齐短发,显然很乐意这种注意力。"你看,这个汪沦,他是什么人?李白为什么对他如此留恋?桃花水,汪沦情,这是很明显的不正常的男人友情嘛!"李路这时见全屋一上一下的点头状。连史密斯也表现出十分新奇的眼光。可李路脑袋此时已是炸了窝,他本是以一个李白的故乡人坐在这里而自豪,却万万没想到目睹的却是一场对伟大民族诗人的嘲弄和歪曲。他的脸涨得血红,喉咙憋得发紧。他忽然意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如果此时再不站出来为李白辩驳一二,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恶。他於是"嗯"了一声。大概力用得过猛了一些,听起来竟像京戏里唱主角的准备出场时的"叫头"一样。接着便是满屋的椅子都侧了过来,大概所有人都觉得这次李路该一定有什么高见了。李路清楚感觉到,那满屋子的眼光是期待的,好奇的,又是挑衅的。他终於说话了,"其实....其实...."李路突然又停住了,脸涨得更红。他本来打算要说的是下面这段话:"李白是个热爱自然的人。他如此热爱山水、诗酒,已成了脱离人间烟火味的人。"但他突然想起,英文里习惯把结果句"一个脱离了人间烟火"放在"如此热爱山水和诗酒"这个条件句的前面。可是如何说"人间烟火?"他卡在那儿继续不下去了。只是嗫噜着:"你们知道,你们知道....you
know, you know...."
史密斯不愧是解除尴尬的老手,一见李路此状,便看一看手表,对全班说:"我肯定,路的评论不是这一两分钟就说得完的....,只可惜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听完了。当然,这也正是李白的伟大之处嘛....哈哈哈...."於是,全屋的学生都很友好地向李路点点头,从那些微笑里,李路还看到了让人想到自杀的虚假的同情。
所有人纷纷站起来离开了教室。他们脸上笑容满面,显然觉得这个李白讨论会是十分有趣和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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